他们要开学了,陈月江已经开始预习下学期要学的内容,姜左问他难不难,他说一般般难。
陈月江一般很少会来姜左的办公室,一方面是他自己也忙,一方面可能是怕打扰姜左工作。
他今天会来,姜左就当是小孩还是有点没有安全感,所以她也没有出声赶他走。
陈月江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敲键盘的声音听起来专心致志。
就这样沉默地各干各的直到太阳快要落山,姜左松开鼠标,陈月江立刻抬头看了她一眼,姜左揉了下眉心说:“还有一个小时开会,我去里面眯会儿。”
她这两天睡得晚,起得又很早,陈月江放下笔记本站起来嗯了声,姜左转身往里面休息室走,陈月江跟在她身后。
他进去先帮姜左把床头柜的台灯调成了夜灯,又去把窗帘拉上,然后返回来问她:“那我一会儿叫你吗?”
姜左躺在床上嗯了声,陈月江站在她床边跟她说:“那我先出去了。”
姜左没说话,陈月江转身离开了。
他刚从休息室里出来,办公室的大门就被人轻轻叩了两下推开了。
陈月江抬头和门外的男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宋笑脖子上挂着相机,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他看见陈月江从休息室里出来时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回过神,他的口吻还是很礼貌:“不好意思,我找姜总。”
他看起来面色如常,但陈月江还是看见他眼中淡淡的红血丝,以及透出疲倦的表情。
“她还在里面睡觉。”陈月江把门轻轻拉上,他回头,瞬也不瞬地望着宋笑,淡淡的口吻,“你找她是有急事吗?”
宋笑笑了一下摇头:“那我一会儿再来吧。”
宋笑走了,办公室里恢复了宁静,陈月江垂眸,看见自己落在身侧,不知何时攥紧成拳的手,他慢慢把手掌松开,手心有一层薄薄的汗水。
宋笑没认出他。
姜左是自己醒的,还有五分钟才到一个小时,她就已经从休息室里出来了。
陈月江走过来告诉她:“宋笑刚才来找过你。”
姜左哦了声,没什么大反应:“他应该是来给我看成片的,我一会儿去找他。”
“……”陈月江不说话,姜左看向他笑了一下,“没和别人吵架吧?”
这话当然是开玩笑,不过陈月江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她:“当然没有。”
“嗯,行,”姜左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吃晚饭了,她跟陈月江说,“你先去食堂坐着等我吧,我去找下宋笑就来,他应该还没走。”
陈月江看着她,他什么都没说,又似乎想说什么,过了几秒,他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嗯了一声。
宋笑确实还没走,他在二楼展厅那里和同事说话,姜左过去把他叫到一边,宋笑脸上没有笑容,但他的语气始终是客客气气的。
“姜总,我们的成片剪好了,我代刘导拿过来给您过目一下。”
他的病多半还没好完,声音还有些沙哑,脸色也不见得多好。
姜左看出来了,但什么也没说。
她看了这几组成片,跟宋笑商量了一下最终的修改方向,宋笑一一点头回应,末了他说:“好的,我回去和刘导还有后期沟通一下,大概也是明天下午这个时间给您修改案,您看行吗?”
他们头顶上正对着中央空调,宋笑说了没两句就被出风口的冷风直直抵着吹,他不禁低头,掩住口鼻咳嗽了两声。
他好像觉得有些冷,皱了下眉头,显得有些憔悴。
姜左往中间没风的地方走了几步,然后跟他说:“没问题。我看过了,时间都还来得及。”
宋笑跟在她身边:“那好,那我再回一趟摄影棚跟刘导说一声。”
“去吧。”
宋笑点头,再抬头时他的目光似乎在姜左的脸上多停了那么半秒,好像只是一瞬间错觉一样,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结果到最后,他们两个谁也没有再提起昨晚的事,就像姜左说的,就当没有发生过。
这也许是成年人的一种心照不宣,又或许只是宋笑想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点体面。没人知道。
姜左从办公楼出来,看见陈月江十分钟前给自己发了一条消息。
“对不起,老板突然喊我去顶班,今天吃不了饭了:(”
“没事。”
姜左的消息回过来时,陈月江正站在停车场的柱子边上。
他看了眼两个人的聊天框,前方不远处的电梯从二楼下行,到达地下停车场。
一个人从电梯里走出来,陈月江在他开门上车之前从阴影里迈了出去。
宋笑看见他,是有些惊讶的表情:“你是下午在姜左办公室那个……”
“陈月江,”陈月江对他说,“我叫陈月江。”
这个名字,宋笑大概在这十一年间都没有再听说过,陈月江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不过他在宋笑对这个名字做出反应之前,又快速地说了下一句话。
“我想和你谈谈。”
47
?
第
47
章
◎“喜欢上宋哥哥你喜欢的人,抱歉。”◎
姜左他们办公大厦出门右转三百米左右有一个咖啡厅。
去咖啡厅的路上,
陈月江和宋笑一前一后走着。
少年自刚才说完那句话后就一声不吭了,宋笑最开始还疑惑地问了两句,到后面,
他看着陈月江的侧脸,
慢慢地,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地陷入沉默。
正是饭点,咖啡厅里人很少,陈月江挑了一个角落的座位。
“你要喝什么?”陈月江问他。
宋笑迟疑了一下,
说:“冰美式就行。”
陈月江过去给他和自己点了一杯喝的,
宋笑坐在位置上看少年的背影。
不一会儿,
陈月江回来了。
他坐下来,
把肩包规规整整地解下来放在一旁,
然后抬头面向宋笑。
宋笑也正看着他。
他的表情不像刚才在停车场里时那么不明所以了,他轻轻皱着眉,
神情有些怀疑,他盯着陈月江,
审视着他的全身上下,仿佛想从自己的记忆中翻找出什么。
他似乎不敢相信,
他的眉头皱得越发的紧,他过了很久,艰难地试探性地吐出了一个字:“你……”
“是我。”陈月江轻声说,
“好久不见,宋哥哥。”
这个称呼让宋笑的眉梢彻底沉了下来。其实也许根本不会有人会记得十一年前自己偶然认识的一个小孩。
宋笑那时的世界里有很多烦恼也有很多的爱,所以他更不可能记住陈月江这个龙套一样的角色,
也不可能想到十一年后,
他还会遇到他。
这个他早就记不清长相,
连名字都有些模糊的小配角。
可是人类的大脑就是这么神奇,
记忆是一个点,只要这个点一旦被触碰,那么相关的记忆就会像树状图一样从水下浮现。
宋笑的表情一点一点的凝固了,他看着陈月江,好像非常难以消化眼前的状况。
所以陈月江接着说了下一句话:“十一年了,我知道你肯定早就不记得我了。”
宋笑还是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好像有十来秒,又好像是几分钟,他突然低下头掌住了自己的额头,他嗤地笑了一声,他似乎觉得这个事情的荒谬程度让人难以置信,他扯了下嘴角,好像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喃喃地说了四个字:“……怎么可能。”
对啊。
怎么可能?
如果仅仅只是两个人时隔十一年久别重逢,那还不至于让人觉得“不可能”。
可宋笑还记得陈月江那天半夜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姜左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还记得今天下午陈月江从姜左的休息室里开门走出来。
他好像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所以他才没忍住发笑。
……机缘巧合到这种地步,宋笑只会觉得这是命运在跟自己开什么玩笑。
他抵着额头沉默,陈月江在对面也一声不吭。
咖啡店里循环播放着一声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钢琴曲。
“……你,”直到宋笑终于慢吞吞地开口,他轻轻吸了口气,嗓音有些干涩,他依旧有些难以置信,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点,“所以,你和姜左是……”
“是。”陈月江没等他说完。
“……”宋笑再次沉默了。
陈月江说:“我想跟你道歉。”
宋笑的表情很复杂。
陈月江继续说:“小时候,你跟我说过很多姜左的事。”
宋笑哑声说:“……我记得。”
“我从那时就开始好奇了。”陈月江说,“我在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笑慢慢地抬起头看陈月江,那眼神除了错愕,还有些微的震惊,就好像在看一个行为不正常的病人。
十一年前……陈月江才几岁?七岁?还是八岁?
宋笑不知道。
他绝对不可能想到那时的陈月江心里在想什么,他甚至就没想过这种事情。
因为……宋笑太忙了,他有姜左,还有学业,还有自己的未来志向,而陈月江只是某一个时期宋笑同情心泛滥后结识的一个“小弟弟”,甚至都算不上是朋友。
陈月江也知道。
“你那时有很多的爱,你只是随意地把它们分给了我一点,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那就是救赎我的全部。”他很平淡地述说着,“所以很多你不记得的事,我到现在都还会记得。”
宋笑说:“……比如姜左,是吗?”
陈月江的沉默代表肯定。
宋笑扶住了额头,依旧觉得这十分荒谬。
“所以我要向你道歉。”陈月江轻说,“喜欢上宋哥哥你喜欢的人,抱歉。”
宋笑不禁倏地扯了下嘴角,但有点没能笑出来。窗外的车流人流来来往往,他望着那红色黄色的霓虹灯,声音有些颤抖。
“姜左……她知道这些事吗?”
“知道。”陈月江说,“我告诉她的。”
他们的喝的来了,但两个人谁也没动。
冰块浸泡在褐色的液体里,泛着颜色微深的光。
宋笑想了一会,说:“那你知道我家当初为什么会破产吗?”
陈月江顿了一下,他抿了下嘴唇,慢腾腾地说:“知道。”
“就是因为我家负了债,我才会和姜左分开。”
陈月江说:“这个我也知道。”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陈月江说,“我为我爸和我哥做的事,感到愧疚。”
宋笑笑了:“只是愧疚吗?”
陈月江说:“只是愧疚。”
宋笑侧过了头,窗外华都的繁华到底是庆城没法比的,宋笑十八岁时逃到庆城,每晚打开那座狭窄公寓的窗户看向外面截然不同的夜景时,会感到恍如隔世。
此后的十一年,无论他身处何处,他始终感觉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庆城没有收留他,他的心也不在庆城,应该早就随着那天的那场暴雨一起,永远地散落在了华都,连他自己也找不到在哪儿了。
“我……一直很害怕,所以总是想着再等一等。”宋笑慢慢开口道,“我怕姜左早就把我忘了,我怕姜左和我的想法不一样,我怕她会嫌弃长大后依旧一事无成的我,我怕……我怕很多事,所以我总是劝自己,算了,忘了吧,就让一切过去吧。”
“我骗自己,从十八岁那年一直骗到现在。”
“我以为我可以把她忘了。”
宋笑从窗外收回视线,陈月江还静静凝视着他。
他说:“所以我答应了我爸的商业联姻。我算运气好的那种人,这事是女方主动跟我家提的,她是个好人,有点太好了,我甚至想象不到和她结婚以后会有什么不愉快的地方。”
可宋笑还是会想起那个夏天,那场在操场上和某个人说笑的梦,在烈日下汗津津却依旧交缠的手指。
所有人都说姜左变了,变得温和了,变得成熟了,变得平易近人了。
可宋笑从来没觉得姜左变了。她一直都是温柔的成熟的人,只是她从小的成长环境逼迫她不得不伪装成另一幅模样。
宋笑知道很多姜左的事,他知道那天体育考试,姜左是故意考的倒数第一,因为她一直在回头看他,她一直在等他,等到宋笑迈进终点线,她才在老师的催促下状似慢腾腾地跨过终点。
有人说,人生就像一条长长的跑道,只是宋笑这次再抬头时,前面已经没有了冲这边回头的姜左了。
太阳有些刺眼。
冰块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和褐色的液体融化在了一起,陈月江从口袋里慢慢摸出了一个银色的打火机。
他把它放在桌面上,推到宋笑面前。
他说:“姜左让我随便怎么处理掉都行,所以,我想把它还给你。”
宋笑抬头看了他一眼。
陈月江说:“你要骂我、蔑视我、讽刺我,都可以,如果要打我,不要打脸,我怕姜左事后会问我。”
他把手收了回去,重新规规矩矩地放在了膝盖上。
宋笑眼底映着那只陌生又熟悉的打火机,记忆好像一下子被拉回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