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认真真说着,还在空中比划了一个田字,生怕晏钧记错。
晏钧盛情难却,“知道了,多谢田小娘子。”
小姑娘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他终于转回头,望着那一篮子香花无奈地笑笑,把里头的钱袋拿出来,又捡了几包茉莉糖收好,余下放在路旁任人拣选,自己则慢慢往其他的小摊旁走去。
他也不知道要买些什么,只是被那句买糖哄孩子的话触动了心绪,买了糖块,又觉得该配上些有趣的小玩意——横竖拿着这么多钱呢。
于是买了一只巴掌大的彩画秋千,一只双层高脚玻璃灯,内中可点灯,夹层养着几只金鱼,烛光鱼影相映,好看又有趣。
再有什么愁绪也在人间烟火里消磨干净了,晏钧提着东西回车上,不由得有些好笑,心道,也不知这些东西送给谁?
其实他知道的。
他知道是谁吃了药总抱怨说苦,是谁日日对着高轩阔宇,看围墙边飞过仅有的几只燕雀,消磨掉所有年少意趣。
习惯真是难改。即使他自认为是那个被蛇咬了的农夫,伤口好了,疤还在隐隐作痛;哪怕他把那支远行的柳丢进沟渠里,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内心里却总是一遍遍审视着,怀疑着。
心上扎着一根刺,扎得流血化脓,都要烂在那里了。
可仅仅只是尝到一块好吃的糖果,他还会没出息地勾起本能,哄骗自己不去看他乖巧外表下的算计与杀意,一心一意对某个人好。
忍不住的。
就是该他的,欠他的,这才叫冤孽呢。
晏钧次日下朝,直接去了保宁殿。
萧璟正在换衣服,见他进来也不打招呼,等晏钧行过礼,他忽然转头跟身旁的监侍说,“都下去,叫中书令来替我更衣。”
话也不是对着晏钧说的,崔忠承一副挨了一夜训斥的憔悴样,冲晏钧使了个眼色,忙不迭带着人退出去了。
晏钧走过去,见萧璟对着镜子在摘金发扣,那东西做得精致,花纹枝枝叉叉,不会摘的人准要挂住头发,果然萧璟拿不下来,正使力去扯。
“小心,”晏钧拿开他的手,两下就把发扣解下来,“你是反手,当然摘不下来。”
萧璟不说话,他透过镜子看晏钧动作,对方比他高一点,正好抬手碰到自己的发顶,解东西的样子很认真。
“中书令昨夜玩得尽兴吗?”
晏钧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见萧璟盯着他,就说,“陛下的虎贲卫现下连宫外也要管了吗?我不过是去见定安侯。”
萧璟:“这么说,也带上我多好?我难道不想小叔?”
“别胡闹,”晏钧道,“那是你能去的地方?”
萧璟转过来,啪得把玉带解下来摔在地上,外衫衬袍哗啦啦脱个干净,冷着脸说,“是啊,我若要姬妾,也看不上芳溪坊的娼妓,就是不知道中书令喜欢腰细还是肤白?有我小叔在,昨晚抱的姑娘一定称心吧!”
晏钧本来就揣着面具的事,这下也皱起眉,“你哪里学来这些话?”
“中书令不也听懂了吗?”萧璟嗤笑一声,“这么急着来保宁殿做什么?赎买个人,不需要上奏疏让我朱批吧。”
晏钧没想到他居然知道得这么详细,细思之下也有些动气,走到一旁,把袖中的面具丢在桌上,
“臣是要赎买个女子,不过请陛下先来看看这女子的长相——看她能不能留在花楼。”
萧璟光着脚走过去,只扫了一眼便怔了怔,随即抬头看他,“哪里来的?”
“自然是芳溪坊,臣去的时候,这面具正带在一个花娘脸上,”晏钧看着他道。
乍一看花娘的眼睛跟萧璟很像,但细细瞧去,天子的眼瞳清亮锐利,此刻更是瞳光难辨,萧璟沉默片刻,冷冷地说,“果然是主幼可欺,连这种事也有人敢做。”
他对自己的脸被带在花娘脸上似乎没有多少怒意,却更在乎幕后的主使,一下也忘了和晏钧置气,问他,“有线索了吗?”
“还没有,臣会继续追查的,”晏钧答道,停了停,他轻声道,“但定安侯说……”
“说什么?”
“这种面具十分难做,须有本人做模子,才能做到十成十的相似。”
晏钧的视线落在萧璟脸上,尽可能仔细地看住他所有表情。
“……陛下觉得呢?”
萧璟先是一顿,很快反应过来,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晏钧,片刻,他笑出声。
“是啊,这些见不得人的事自然都是我授意的,”他略带讥讽地开口,一抹淡红点晕在眼尾,
“中书令要如何?像扶云台那次一样,再把我打一顿吗?”
*
那次着实打得太狠,小皇帝娇生惯养,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一下就打得怕了,打得牢牢记住了。
特别是第二日朝后的那一顿。
两个人前一晚剑拔弩张,难听的话也说了,打也打了,加之刚处理了林如稷,萧璟想不到晏钧居然这么还记着未打完的一百下,这么快就来讨债。
“我会挨完的,长策哥哥,缓缓再打……”
他是真打怕了,被按在榻上,还试图给自己找点退路。
晏钧落下珠玉帘,将天子卧榻隔在一方无人窥见的天地里,丝毫没有心软的意思,“事务速决,昨夜打了多少下?”
萧璟身后还痛,其实不敢坐,跪坐在榻上不情不愿地说,“五十。”
“四十六,”晏钧道,“陛下这时候还耍小心思?”
“……那就是我记错了,”萧璟迅速改口,“昨夜打得太凶了,我记不清。”
晏钧看他,明明什么也没说,萧璟就是能知道他什么意思,当下抿住唇,这次倒是学乖了,慢腾腾地褪下亵裤。
臀肉肿的比昨晚厉害,哪怕上过药,仔细揉过淤血,仍然留下了紫红的痕迹,看着很是凄惨。
晏钧只点了点那团软肉,萧璟就“嘶”了一声,委屈巴巴地含上一点眼泪,说,“我不要趴着打,也不能再用革带了,不然明日我上不了朝。”
他昨夜还老老实实,歇过一晚就这么多要求,也不知是心大还是干脆忘了自己做过的事,晏钧冷眼瞧他,“陛下想要怎么打?”
“你,你坐下。”
萧璟说着,拽过晏钧坐在床边,爬起来跨坐在他身上,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就这样。”
晏钧:“……快下去,像什么话!”
“我不,”萧璟一点也不装了,非常无赖,“中书令要打就快些,我换了衣服还要回观文殿跟吏部议事。”
这姿势一面是尴尬,另一方面用革带一类的工具不顺手,动手的人也不好发力,萧璟算盘打得啪啪响,就是漏算了一点——巴掌打人,也是很疼的。
“啊!啊……”
臀肉本来就没消肿,一巴掌抽下去连带着一大片都疼,萧璟只捱了第一下就受不了了,惨呼一声就要躲,结果晏钧顺手箍住他的腰,这姿势反倒让萧璟连小幅度的挣扎都做不到,只能被迫等着下一个巴掌。
“呜……”
萧璟抱着晏钧的脖子,哭着求他,“太疼了,轻点,求你……”
晏钧又抽下一个巴掌,在小皇帝的哭喊里慢条斯理地说,“陛下,计数。”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管束萧璟的挣扎,反正跑不掉,哭也好,发脾气也好,不打完不放人。
“等,等一下,刚才打得也……也要算……”
萧璟疼得懵了,被抽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没有报数,抽噎着抓住他的肩,“已经五十一了……呜啊!五十,五十二……呜呜……”
这一下打得太重,小皇帝的腿根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整个人倒在晏钧身上,不防备被晏钧狠抽了一下臀尖。
“抬起来。”他说话向来温和沉静,这时候也一样,“再这样就下去趴着。”
萧璟呜咽一声,只得抖着腿重新跪好,撅高了臀,还不忘软着声音在他耳边哀求,“长策哥哥,太疼了,轻一点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一个巴掌,抽得一侧臀肉颤动不休,萧璟痛叫一声,恨得一口咬在晏钧肩上,使劲碾磨着。
“臣再提醒陛下一遍,不计数就重打。”
晏钧又抽完一个巴掌,才捏起他的下巴逼他松口,“陛下听到没有?”
萧璟睫羽挂泪,一脸湿漉漉的泪痕,连耳垂都哭得泛上淡红,
“这是朕的寝殿,中书令不要太放肆……呜啊!”
晏钧的手在肿起的臀肉上略略一停,很快又接上一下,狠狠重叠在刚才打过的地方,“陛下这时候说放肆,不觉得太晚了吗?计数。”
萧璟撒泼打滚,奈何人家软硬不吃,只好乖顺地一边挨打,一边哭着计数,但凡跪不住往下滑,就会被晏钧狠抽一下,只好颤抖着尽力合拢膝盖,在软滑的缎面上跪好。
“长策哥哥……呜……”
不知道打了多少下,萧璟原本就瘀红的臀肉肿得更高,连碰都不能碰了,他早就哭哑了嗓子,出于本能地往晏钧怀里躲,紧紧靠在他身上。
即便依靠的这人正毫不留情地责打他,可他的怀抱不抗拒自己,它允许萧璟躲进去,甚至允许他放肆地吮咬。
——天子,有了一点点反应。
起先真的是一点点,挨打这么痛,实在没有搅风弄月的兴趣。
但晏钧的气味包裹着他,因为用力,他的呼吸也较平日重一些,那股清正的都梁香多了几分浓烈,千丝百缕地缠住口鼻,从相依的发肤渗进去,不动声色挑动他的欲望,他的身体。
萧璟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他受不住似的,发了狠地推开晏钧,以至于差点跌在地上。
“打完了!”
从没有如此慌乱过,他顾不得晏钧会不会怀疑,顾不得身后剧痛未止,钻进被子里背对着他,“中书令出去吧!朕要更衣了!”
他咬着唇,在被子里蜷成一团,害怕晏钧会掀开被子,把他难堪的模样一览无余。
晏钧会是什么反应?他或许可以接受自己狠厉心计,君臣相斗本就如此;也或许可以接受自己任性哭闹,觉得那是多年陪伴所产生的正常依恋。
独独自己心里装着的那种,是绝不可能被接受的。
那种晦暗又黏腻,无法告人的情感,晏钧看一眼都会觉得脏吧?
萧璟脑子里纷乱一片,冷汗沾湿面颊,他又痛又难受,伸出手指扣紧被子,像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躲在自以为安全的壁垒里。
万幸,晏钧没有动。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用一种寻常的口吻道,“陛下记得上药,臣先告退了。”
萧璟没有余力回答他,他躲在不见光的被褥里,都梁香气仍留在他的身边,香味的主人已然远去。
天子太恐惧了。
以至于失去了寻常的冷静,但凡他留一点神,侧耳听一听,就会发现,晏钧的语气实在是太平淡,太正经了一些。
就像是刻意考量过,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想要遮掩什么——遮掩他同样不稳的气息,和掀过三层珠玉帘,仍旧湿漉漉的,沁满细汗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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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像扶云台那次一样,再把我打一顿吗?”
显然,两个人都被这句话勾起了一些回忆,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萧璟先转过身去,随手拿起一件替换的便服套在身上,低头去系衣带,动作生疏加之手指微颤,怎么也打不好那个结。
扶云台之后,萧璟很少再向晏钧示弱,
似乎非常清楚对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耐心地照拂他,以至于这么一件小事,他都觉得自己在晏钧面前露了怯,有些焦躁地把两根缎带系了拆拆了系,结果越急越系不好,反倒把平整的衣襟揪出一个鼓包。
晏钧叹了口气,走过去接过衣带,解开之后替他拉平衣襟,“内襟不要拉得这么紧,领口会乱……结是这么系的,看懂了吗?”
他松开手,重新解开系带,“自己试试。”
萧璟秾长的眼睫抖个不停,就是不肯看他,伸出手照着他的方法妥帖整齐地系上一个结,末了低声道,“好了。”
晏钧已经从箱匣里拿出腰带,扣在他的腰际,少年的腰线窄得惊人,卡孔拉到最后一格,仍旧只能松松地靠衣服撑住,晏钧低头整理着,忽然就道,“照棠,这些日子打过你,是不是很恨我?”
他说的那样随意,忽略许多许多,最终也只是问,打疼了你,恨我吗。
萧璟眼眶蓦地红了,他转过脸去看窗纱外耀目的日光,许久,嗓音微哑地开口,“长策哥哥。”
“嗯。”
“我能不能不娶妻,不生子?”
晏钧停下手,午后日光盛极,萧璟那么站着,侧脸就隐没在点点碎金里,神色看不分明。
“照棠……”
十五岁开始,萧璟就常常问他这个问题,晏钧答了许多遍,到如今,他仍是只能这么回答,“你是天子。”
萧璟不意外地笑了一下,一点金光调皮地落在他的唇瓣上,继而消失在唇齿间,“是啊,可惜爹爹只有我一个儿子,可惜那年我还太小。”
他看向晏钧,语调突兀地转冷,“那你呢?难道不恨我吗?”
“扶云台我手段使尽,还让你背上嫉贤妒能,揽权专政的骂名,你不心生怨怼吗?你不会意难平吗?”
“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做这些事?”
萧璟越说越激动,见晏钧不开口,他后退一步,抬手将小桌上的茶盏扫落,扬声道,“中书令!回答朕!”
那一声过于用力,萧璟喊得声音劈了,整个人都在发抖,晏钧上前拉住他,却被他挣得根本按不住,只好把人箍在怀中,狠命掰过萧璟的脸,自己同样咬着牙,“你听好了萧璟!我只说这一次。”
有些人的情感是一泓溪水,透亮清澈,里面沉着多少沙砾,多少碎金,一眼就能看得轻轻楚楚;有人不一样,他是死死扣住的珠蚌,任凭内里的宝贝多么珍罕,不用刀子撬开蚌壳,也绝不会泄露一点出来。
“作为臣子,扶云台那些事,没有人会不寒心,你要问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近乎是恶狠狠地,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再吐出来,“因为我舍不得你,听明白了吗?”
吐尽了,剖白了,也只能言尽于此。含光的珍珠只微微一闪,就被他重新藏起来,萧璟那样聪慧,不可能不懂。
晏钧是这么想的,他很快松开萧璟,努力平静地说,“别再闹了照棠,你是天子,知道外面有多少耳目在看你……”
“我知道。”
萧璟突兀地打断他。片刻不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失了血色的唇瓣微微一弯,“我是天子嘛。长策哥哥,你早些说出来多好?省得你难受,我也难受。”
他的反应实在太出乎意料了,晏钧皱起眉,“照棠,你……”
萧璟却已挥了挥手,倦极了似的,“我还要去观文殿,中书令……哦,不必了,我走就是。”
他不闹,不哭,也不看晏钧,对着镜子理好衣襟,就那么撩帘出去了。
刚才那一通闹,保宁殿侍候的人全都听见了,正大气不敢出就见帘子一撩,居然是陛下走出来了。
“……”
小监侍们开始慌了,面面相觑,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崔忠承。
崔忠承到底是老人儿,也只有他敢过去触萧璟的霉头,迎上去道,“陛下,是去观文殿吗……”
陛下没有回答。崔忠承等了许久,悄悄抬头一看,也吓了一跳。
萧璟年纪小,哭闹发脾气都是常有的事,虽然挺闹人,但顺着毛哄一哄,再不行搬出中书令,也就混过去了。今次却不大一样,小皇帝虽然面无表情,但脸色差得要命,一双眼瞳看不见似的没有焦距。
那模样,还不如哭一场呢!
崔忠承这下急了,连忙去扶他,才发现萧璟藏在袖里的手抖得厉害,整个人一碰就倒,勉强站稳了才叮嘱他,“叫轿辇……不,就这么去吧,你陪我去。”
崔忠承小心翼翼,“陛下要不然先回去休息一下,我通知各位大人来此……”
“不去观文殿,”小皇帝喘过一口气,低声道,“去昭泉宫。”
*
今日事务不多,郭远霜早早从部门出来,换了一身鲜亮衣服,喜滋滋地往芳溪坊赶。
都说成亲啊登科啊都是人生乐事,但郭远霜不这么想,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有什么意趣?又要守规矩又要争贤德,贤得连在床上多几个花样都不愿意。
花楼就不一样了,小娘身子既清白,又是这种地方出来的,想必销魂得多,也不枉他花了那么多钱。
郭远霜想着就咂了咂嘴,急不可待地撩袍下车,径直往芳溪坊大门里冲,抻着脖子喊,“妈妈!我来接人了!”
鸨母正在楼下迎客,见他来了笑道,“哎哟,来了,人在上面呢。”
“没人动过吧?”郭远霜有点猥琐地笑一声,“要是验出来,可就不给尾金了。”
“放心,清白着呐。”鸨母的笑容有点僵硬,不过掩在浓浓脂粉下看不出来,“客人快请。”
郭远霜也没注意那么多,三步两步走上楼梯,推开门腻歪地叫了一声,“心肝儿~好郎君来接你了~”
桌前坐着一个姑娘,郭远霜随便扫了一眼,很快又略过去,“心肝儿?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