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喊两声,就感觉自己的衣襟被人轻轻一拽,是那个姑娘,怯生生地望着他。郭远霜一怔,突地发现这姑娘无论是身量衣着都有些眼熟,再一打量,连他也迟疑了,“你……?”
“怎么,郭巡官不认识了吗?”
房门被打开了,郭远霜乍听人叫他的官职,悚然一惊,再回头,就见房门旁倚着一个人,正是前几个月刚任职的秘书郎萧頫。
“哎哟,是秘书郎啊,吓死我了。”郭远霜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拍着胸口道。
萧頫似笑非笑,“怕什么呢?不就买个姑娘。”
郭远霜心里暗暗庆幸,面上笑着说,“这不是家中有河东狮……可不得小心点,比不得侯爷和秘书郎潇洒。”
“唔,”萧頫点点头,“不过巡官手头倒是很松,我这俸禄可赎不起芳溪坊的姑娘,还是清倌吧?”
“嗨,吏部嘛,吃的就是任职调命这碗饭,下面那些县官多少……”郭远霜捻捻手指,陪着笑道,“秘书郎,既然碰见了,我们喝一杯去?”
“那敢情好,”萧頫眼神里带上一丝戏谑,他道,“不介意我再叫个朋友吧?”
“当然!秘书郎的朋友,来多少我也得招待好……”
郭远霜满面堆笑,甚至还挺热情地抬起手,一个“哎”字还没出口,就硬生生噎了回去,举着手僵在了原地。
“中……中书令……”
他僵硬了半晌,咕咚一声跪下了。
也不是别的,主要是身在官场,不怕你狮子大开口,就怕你两袖清风,什么也不要。特别是晏钧这种,位高权重又深得圣眷的,他不肯递把柄给人,处理起人怕是也半点不带磕巴。
更何况林如稷的事之后,他们这些人也多多少少看明白了,晏钧不贪,那是奔着摄政去呢,现在自己无意说漏了嘴,那还不是等着被拿去做功绩?
几个人进了房间关上门,晏钧其实什么还没说,郭远霜脑子里已经过了一大圈利害,最后咬一咬牙,他爬过去猛磕一个头,“中书令,恕下官斗胆,您先别忙着享乐子,近来风闻不对,怕是对您不利!”
晏钧坐在他面前,嗯了一声,“怎么?”
“还不是看您最近君恩隆盛,都眼红嫉妒,我听同僚说,不少人憋着坏要弹劾您呢!”郭远霜见有戏,赶忙说,“特别是吏部,嗨,都乱了套了,有事没事都要提您一嘴!”
“所以呢?”
“我心想这哪行啊,赶着跟他们吵了一架,又怕您觉得我多管闲事……”
郭远霜的胖脸挤成一团,偷眼打量晏钧的反应,“哎哟,下官多嘴,中书令恕罪。”
他这一通投诚的话递出去,没想到石沉大海,晏钧什么反应也没有,不由得额上见汗,等了片刻,才听见晏钧慢条斯理地说,“买了个姑娘?”
“啊……啊。”
“不觉得姑娘有什么不一样了吗,”晏钧淡淡地说,“见过她之前的脸吧?”
郭远霜脑袋里轰隆一声,心道要完。
其实他官位不高,上朝也只能远远看一眼天子,但这姑娘实在是太像了,让人一下就瞧出来。
那可是天子啊。
明明是个不成器的废物,却随便挥挥手,就能叫他这种小官万劫不复,只因为他生在天家,血脉尊贵。
呸,他也配。
郭远霜之所以愿意花重金买下这个姑娘,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存了折辱的心思,要是能把这张脸捏在掌中随意玩弄,想想就觉得爽快。
但现在,他哆哆嗦嗦,上牙磕下牙,“下官……下官不知……”
“噗。”
他听见萧頫轻轻笑了一声,随即把什么东西扔在他面前,“在中书令面前撒这种谎,巡官还是挺大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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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不敢!不敢!!”
郭远霜瞪着地上那张人皮面具,一下子吓得快晕了,他知道这事一旦捅到皇帝面前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求中书令开开恩!!下官……下官家中还有老母幼子,实在是一时昏头,求中书令高抬贵手!!!”
晏钧没什么表情,任凭郭远霜抓着自己的袍角,颇为冷静地开口,“身契拿出来。”
“哦,身身身……身契在这。”郭远霜赶紧掏出来,捧给晏钧。
“你从下面捞的赃款?”
“下官都交!!”郭远霜扯着嗓子表忠心,“中书令是喜欢字画还是珠宝,下官……”
话音未落,晏钧抬起脸,冷冷盯了他一眼,“郭远霜,你还真是贼心不死。”
郭远霜呆愣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臣是献给陛下的!献给陛下的……对,那个……碧玉屏风!下个月中秋正合适!”
晏钧道,“还不够。我要吏部收受贿赂的名单和数额。”
“啊……这……”
“你不是一心向着中书令么?”萧頫在旁接了一句,他也拉了张凳子坐下,凑过去看着郭远霜,“怎么,你不会还以为自己能在吏部坐稳屁股吧?”
郭远霜本来就白的脸色跟死人差不多了,他呆愣了半晌,两行眼泪哗啦从小眼睛里流出来,带着哭腔道,“多谢……中书令,还有秘书郎,留下官全家一命,下官明日就递辞呈……”
他跌跌撞撞地行了礼离开了,也不知晚上还能不能睡得着。
晏钧坐着没动,倒是萧頫抱着胳膊往外瞧了一眼,回头道,“郭远霜家底好像不止一架玉石屏风吧?”
“他家里三个儿女,丢了官,不要逼得太紧,”晏钧道,“不是还有名单吗?挨个吐出来,凑够定州要的钱不难。”
萧頫点点头,“可惜只能换成物品,让侯爷自己转手去卖吧。”
晏钧:“你跟你父亲关系又不差,怎么老是叫得这么生疏?”
“不想叫爹不可以吗?”
萧頫一般只在熟人面前这么说话,跟晏钧属于例外,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也凑合着共事到现在了,他从桌上拿起那张身契瞧了瞧,就道,
“喏,这里籍贯写的是月氏,看来人牙子说的不错,这种一般是月氏商队沿路收下的无籍孤女,籍贯都跟着商队落,也算是半个西域人吧——不过这可看不出原籍地了。”
晏钧思忖一下,“知道他们一般在哪些州县落脚吗?”
萧頫还真知道,要来纸笔边想边写,很快找出一大串,“你不会要挨个问吧?”
晏钧没说话,他招手叫来小花娘,温声说,“不要怕,知道自己家乡叫什么吗?”
小花娘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那有熟悉的地名也可以,”晏钧道,“听到了就点个头。”
他见对方答应了,就看了一下纸面,从离上京最近的地方开始问,“宁安县。”
没想到一下就中,小花娘迟疑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你在这里落过脚?”晏钧接着问,“是在普通人家里借住吗?”
小花娘漂亮的眼睛望着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从茶壶里倒了点水,用手指蘸着在桌上勾出一支稻谷的形状。
“宁安县全是种稻谷的,你这是什么意思?”萧頫看着不解,开口问他。
花娘看了看他,用湿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胸口,又做了个手势。
这下彻底不懂了
,萧頫叹口气也只得作罢,拍着晏钧的肩,“中书令,你给解读一下?”
晏钧又不是术士,怎么可能看得懂,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干脆起身,想起什么又对姑娘道,“你的身契我会赎出来,之后有人来接你,自行离开或是留在府中做侍女都行,跟着我,或跟着这位公子也随你选。”
萧頫:“?”
他跟着晏钧往外走,“下官真是荣幸,没想到中书令这么信任我。”
晏钧径直下楼梯,倒是难得没甩脸色给他,一边走一边道,“我要去一趟宁安县,不到两个月就是秋祀,顺便视察一下祭礼事宜,最多十天就回来,你……”
他停了停,“替我照看一下陛下。”
萧頫一怔,“走得这么急?”
“夜长梦多,”晏钧道,“陛下威德尚浅,这种事捂不住就是大麻烦,绝不能再出现一次……就算是冲我来的,那也该知道为什么,总不能任人拿捏。”
萧頫的脚步一停。他避让了路过的客人,顺手拽住晏钧,“晏长策,你等一下。”
他拉着晏钧走到角落里,趁着花楼里乐舞嘈杂,低声道,“你知不知道陛下刚刚换掉了户部的一个郎中?”
“……我不知道。怎么?”
“姓李,我猜你一定认识,就是钱尚书的门生,钱尚书现在想必是风声鹤唳。”萧頫皱着眉,
“陛下做这些事,你觉得朝中那些人会怎么想?就像今天这个巡官一样,都觉得是你唆使的。”
晏钧挑眉,“你偷看奏疏?”
“少来,”萧頫怼他,“侯爷肯帮他,那是他对定州铁骑足够大方,再说我们家毕竟是宗亲——你呢?萧璟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就算你……”
他顿了顿,改口道,“不管怎么样,你一个聪明人,多留点心眼行不行?给那位做挡箭牌上瘾是怎么?”
出乎他的意料,晏钧并不接话,好像也没有觉得这是什么震惊的事情,他就只笑着看了一眼年轻的世子,就转身向门外走去。
萧頫再没追上来,或许他的话也说完了,送到这里,回头找萧广陵去了。
晏钧直到上了马车还在笑。
他算什么聪明人,萧家这帮精怪才是聪明绝顶,看人只要一眼就能穿透肌骨,扎进心脏里去。明明这么久都没人看透他的秘密,萧頫只来了这些日子,就猜得准确。
萧璟呢?
或许在剖白之后得到这样的消息,他应该更加寒心,但就在刚刚,萧頫同他说话的时候,晏钧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一直回想昨天萧璟的模样。
太奇怪了。无论如何,这反应都不合理,这种怪异压过了萧璟所作所为给他带来的感受,让他一直一直非常在意。
有什么他不知道而萧璟清楚的东西,让少年天子看起来非常难过。
萧璟出生没两年,先皇后就薨逝了,之后就是先帝,萧璟虽然顶着天子的头衔,但其实一直都是孤零零地在宫里生活,因此他很会撒娇,哭闹大多数时候都是装的,一达成目的就会收起来。
伤心的时候,他是不会哭的。
因为没有人真的关心他,所以当萧璟有什么难以解决的,无法靠哭闹达成的目的,往往会选择自己去忍,他知道哭也没有用,反而不会再闹脾气。
晏钧其实见过一次这样的萧璟。三年前他一次进宫,就在那棵繁花缀枝的梨树下,萧璟第一次问了他那个问题。
“我能不能不娶妻?”
他得到晏钧否定的回答,就像昨日那样,安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枝头一朵将败的梨花,本该潋滟的瞳水枯槁如死,一丝光也没有。
“哦……好啊。”
他过了很久,才能勉强对晏钧的安慰作出回应,虽然只是转过脸淡淡的笑,然后说,“我明白了。”
*
先帝去世之后,保宁殿就被修葺一新留给了萧璟,所有的旧物都在新任天子的要求下搬到了昭泉宫,和先皇后的放在一起。
萧璟幼时经常在这里度过,小孩子最是贪睡的年纪,他却因为一身重担,半夜总是惊醒,非要宫人抱到昭泉宫来,放在先皇后的床上才能睡个安稳觉。
不过这习惯倒也没持续很久,因为很快,晏钧就来了。
萧璟孤身走进殿里。一尘不染的宫室保持着原先的模样,宫人刚刚焚过香,却反倒抹掉了本就不多的人气,显得更加清冷,萧璟亲自把帘子挂起来,走到梳妆台旁拉开屉子,拿出一只小小的金座钟。
真的很小,是一个十岁孩童也可以抱进怀里的程度,钟上刻着几只精致的鸾凤,早就已经不走了。
没人知道,萧璟早就恢复了那个习惯,每个惊醒的夜半,都会在崔忠承的陪伴下留宿昭泉宫;也没人知道,他根本不是睡着先皇后的床才能安眠的。
是因为这只金座钟。
“爹爹。”
萧璟伸出一根手指去拨指针,纯金的指针有些滞涩,被一格一格推到顶,再转下来,乐此不疲。
他把脸枕在手臂上,借着天光一圈圈拨着,慢慢地说,“爹爹,你知道吗,钟已经不转了。”
“我修不好它,用了很多种方法都不行,我是不是太笨了?”
少年天子喃喃地,有点委屈地撇了一下嘴角,两颗泪珠从眼角滑落,越过鼻梁落在桌面上,
“我不想修了,爹爹。”
“就是修不好嘛。”
明明殿内空寂无人,他却像是听到了谁的回答,轻轻抽了一下鼻子,哑着嗓子,“爹爹……你不要责备我……”
而后,萧璟把父亲留下的遗物紧紧地抱进怀里,在满室孤冷的余香中,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臂弯里,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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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宁安离上京只有一天的路程,面积虽小,但东临江水,南侧又是浦嶷山脉,风景和气候都十分好,整个县都被划进了皇家行宫的范围里,每年行秋祀,祭祀之后围山行猎,属于一步到位的方便所在。
晏钧是轻装,身边也没带什么人,只有赵觉跟他各骑一匹马,黄昏时分赶到行宫旁的驿馆,他恍然发现,这附近热闹了许多。
“往日有这么多小商贩吗?”
“有啊,”赵觉先下马,帮他牵着缰绳,絮絮叨叨地说,“也就是这两年陛下来得勤,所以游人多,做生意的自然也多啦。”
晏钧嗯了一声,或许是中间隔着重生的那一年,他总觉得前几年的事像是水面上的影子,记得倒是记得,就是不大清楚,像这种小细节,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今天太晚了,你先去休息,明天再替我办件事。”他带着近卫进驿馆,将房间钥匙丢给他一把,自己则转身出了门。
天已经黑下来了,远处山脉只剩模糊的轮廓线,倒是比上京凉快很多,路两旁的小商贩看起来也惬意,人手一把蒲扇,边乘凉边叫卖,摊上挂着的风灯一路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
行宫本来就建的离县城稍远,这间驿馆也不接待官员以外的客人,这么多商贩反倒显得有点奇怪,不知道是谁会来这里买东西。
晏钧不由得凝目多看了一会,才走下台阶,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行宫的门口当然不会有人敢摆摊,那有一队队的虎贲卫日夜巡逻呢,高大沉厚的朱门只会为天子的到来开启。
当然,晏钧是个例外。
虎贲卫的营头就算不认识他,也认识那只独一无二的金鱼符,他忙不迭地从值房里出来,很热情地说,“中书令是有什么吩咐吗?其实您叫个近侍来就行了,哪里需要劳动辛苦。”
晏钧道,“我要进藏书楼,开门吧。”
即使只是偶尔一住的行宫,其形制规划也和宫内没什么差别,无非是建筑都小一号,殿宇换成了轩馆,皇家的内库则换成一座六层小楼,存着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历年来的起居注。
那真是浩如烟海的收藏,萧氏数代帝王几百年的生活琐事都被塞在这里,越往上就越是老旧,很多注册都放到朽坏,也不会有人再来翻动。
营头也很是不解,他从腰上解下藏书楼的钥匙,小心翼翼地说,“中书令,这都许多年没有修缮过了,楼梯怕是不结实,您……”
未几,他瞧见中书令淡淡看了他一眼,马上闭上了嘴,“我给您搬个椅子来?”
“多谢。”
晏钧推开大门,手中的灯笼立刻映出飞扬的细灰,室内摆着密密麻麻的书架,上面全是成册的起居注,一看就是很久没人碰过,全都落着灰。
君王殡天之后,他的起居注才会搬来这里,活得久的,就多几个架子;命数不好的,一个架子还放不满,但无论怎样,都不会有人再关心了。
晏钧要的册子倒是不难找,毕竟先帝萧定衡是最后一个住进来的天子。他只沿着架子走了两步,就抽出几本册子拿在手里。再推门出去,外头不知不觉已经布置出了一个简易的书房。
营头很会来事,不仅拿了椅子,还搬了一只书桌,上头灯烛茶水一应俱全,连驱虫的香薰都点上了,烟气袅袅地被风吹开,晏钧将那些册子累在桌上,就拖开椅子坐下来,细细翻看。他很有规划,只看特定几年的注册,翻完一本就拿过下一本,手边的册子极快地流向另一侧,不一会就要再换一批。
晏钧就这么看了很久。行宫里其实是很黑的,高大的院墙阻隔了光线,只有天上的明月清辉,和身前那一点烛光,堪堪照亮晏钧低眉敛目的侧脸,他睫羽低垂,色泽浅淡的唇瓣微微抿着,仿佛身处自家书房,心静如水,并不觉得暑气熬人。
先德宗萧定衡,1岁即位,执政二十年,因病薨逝。他这一生无功无过,虽然说不上好,也没什么失德之举,勉强算得上守成之君。
非要找出什么不一样的点,那就是他原本是众皇子中不太出众的那一个,即位前差点就要被封亲王,结果不知走了什么运,那两年不仅政绩出众,还颇得君父青眼,最后挤掉了其他兄弟,堂而皇之地坐上了皇位。
晏钧翻看他的起居注,通篇都是衣食住行,话却很少,似乎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时候记载一天,也只有一两句嘱咐宫人的短语。
萧定衡不像他的父亲,子嗣缘非常稀薄,即位整整十年才有了萧璟,那之后又连生了两个公主,可都没有保住,他也很少去后宫,除了皇后的昭泉宫,只跟一个封旻的宫妃偶尔见面,除此之外就是整日泡在观文殿,可到底也没做出什么政绩来。
晏钧是见过萧定衡的。
真要说起来,他的授业恩师就是萧定衡的太傅,两个人算得上师出同门,因此那年殿试萧定衡对他的态度格外好,宫宴之后还特地留住他聊了许久。
“哦,你是晏尚书的长子,”那个侧室里,皇帝带着萧璟坐在上首,一旁就是两人的老师魏自秋,他仔细问过晏钧的出身,便转向太傅道,“还是太傅慧眼识珠,又为南楚选拔一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