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太监很为难,“是礼部祝大人吩咐小奴做的。”
萧頫烦躁起来,“他是保宁殿的主人么?还是要我请了陛下旨意才管用?”
话音未落,侧室纱帘被人撩开,少女从帘后露了半张脸,和萧頫遥遥一望,就对侍从说,“陛下吩咐把熏香灭了,不许燃其他香。”
萧頫脸色稍霁。少女又道,“秘书郎,请您近前。”
保宁殿被官员们闹得不像样子,萧頫也焦头烂额,走了两步问她,“陛下怎么样?”
“好多了,”少女穿的是女官服制,行动间环佩作响,说话清楚有条理,“太医院来瞧过了,今日没有其他人入殿,也算清静。”
萧頫说,“辛苦你了,阿芍。”
“应该的,”阿芍抿着唇开玩笑,“该说是我报恩?”
她被上京水土养的愈发漂亮,人也大方多了,但萧璟前几天忽然叫她入宫随侍,萧頫猜不出缘由,也就不再多说,他走到床榻前,萧璟已经起身了,抬起头望他一眼,
“怎么样?”
“陛下不是都知道么,”萧頫懒洋洋地坐在他身边,“你不见他们,各位大人都赖在兰台署呢。”
萧璟病容不减,但精神很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在等人啊,”秘书郎了然地说,“我看老太傅来找你,也就这两天的事。”
“我看像今天,”萧璟说,“算算也晾了他们两三天,老太傅再不卖这个人情,只怕就要晚了。”
“你真要立储?”
萧璟:“不行?”
“不是不行,”萧頫也是刚知道立储这件事,有点忧虑地说,“你选定就是他了?性子倒是不错,年纪是不是大了点,十二岁,该懂的都懂了,日后怕又在皇考上拉拉扯扯。”
萧璟起先没说话,他捧着阿芍递过来的药碗,吹了吹热气,才不紧不慢地说,“我等不了那么久。等他登基了爱尊谁就尊谁,无所谓。”
萧頫望住他,天子和春日初见时已经大不相同,娇生惯养的稚嫩逐渐消散,揭开最后一层屏罩,他矜贵而沉冷。
很像另一个人。
萧頫暗地里叹了一声,他猜阿芍也发觉了,于是转开话题不再说,“明州府的仓库侯爷已经瞧过了,除了那两箱,果然还有其他的重甲碎片和图纸,拆得太散了,不怪简权知没看出来。”
“他到了?”
“刚到,”萧頫神色也凝重起来,问他,“还走吗?”
萧璟却蹙起了眉头,他静了一会,忽然看向萧頫,“刚到是什么意思?”
“昨天到的,信隼刚刚才来。”
“小叔太慢了,”萧璟居然很笃定地说,“他在跟宁安那边联系是不是?”
“……”
世子尴尬起来,有种被夹在中间两边得罪的无奈,但仍然骗萧璟,“我不知道,侯爷还生我的气呢。”
萧璟于是没有追问,他转过头,去看纹丝不动的纱帘。
“他回不来的,就算行宫留不住,也要扣在宁安,再不然回上京也不许进宫城,魏自秋唆使官员闹事,无非就是想要他回京,尽管去闹,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栽多大的跟头。”
他不看身边的堂兄,语气轻飘飘的,又很镇定,“阿頫,你和小叔能帮他什么?”
萧頫被问得无语凝噎,“……别问我,陛下,我真不知道。”
“那万一是……”旁边的阿芍忽然开口,犹豫着说,“是他自己要回来呢?”
天子搅弄药汤的小勺停了,他垂下眼,片刻,才轻声道,“他想不到我会这么骗他,来不及布局的。”
萧頫:“……”
那你真是想多了。
他想起萧广陵的警告,硬生生把这话咽下去了,同时由衷觉得这两个人真是不得了,心眼和手腕个顶个的多,千万不能拆开,否则配谁都得被玩死。
“陛下。”
几个人都没讲话的当口,崔忠承忽然从外面进来,表情有点紧张,躬身道,“陛下,魏太傅求见。”
萧璟跟堂兄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什么意外的表情,萧頫道,“我走?”
“去吧,”萧璟示意他先出去,又看向阿芍,“你陪我去,待会不要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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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魏自秋走进保宁殿,迎面是暌违数年的物什摆设,摆放书桌的那一侧纱帘挂起,满殿都是潮闷的药气。
老太傅毫不意外。一路进宫,宫侍们凝重的表情就是他舒畅的来源,他不喜欢输,更不喜欢被一个不到弱冠的小孩子耍弄,事实证明,天子余力已尽,连自己都要赔进去了。
他想起自己唯一的失策,就是让晏钧在宁安那种穷乡僻壤软禁大半个月,老太傅心疼得很,等见到书案后的天子,礼也行得敷衍。
“陛下。”
萧璟原先生的是风寒,迁延至今,早就不是着凉的事了,太医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病症,只能开点宣肺散寒的药养着,但皇帝自己要拖着病不肯好,吃什么也没用。
天子迅速消瘦下去,他穿绛红色的常服,暗纹蝙寿团花,人已经配不上这两个字了,纤长的指从袖口露出一点,也是苍白的。
“近来身体不适,也没来得及瞧瞧太傅,”他咳了两声,神情恹恹,“太傅是有何事?”
魏自秋道,“正是听闻陛下身体不好,老朽这才斗胆入宫看望陛下。”
萧璟的笑意挂上唇角,浅淡且敷衍,“不劳太傅费心,您不妨有话直说。”
魏自秋不急不缓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他不怕萧璟甩脸子,“确有件事,实在是老朽推脱不了,才厚着脸皮来提,陛下延嗣之事……”
“朕已说了立储,怎么还要提?”
萧璟不悦地打断了他。
魏自秋继续道,“立储是千秋大业,况且那位宗室子并不是陛下血脉,朝臣们也是望陛下能有亲子,才能不使朝堂动荡……”
“仓促选妃,难道就不会让百姓议论了吗?”
萧璟冷冷地截住他的话,语带讽意,“还是说女子出身为何都不重要,太傅想要去母留子?”
魏自秋不知道萧定衡留下过那张纸条,更不知道萧定衡会在信里撒谎,闻言微微一怔,方才和气地说,“陛下何出此言,老朽并不敢这么想。”
萧璟道,“那老太傅是怎么想的?不妨说出来听听。”
老太傅是白丁,他像辞官时的林如稷一样穿着布衣,那辈的老臣们都是差不多的性子,但他比前御史中丞的态度更加和缓,不会为天子的咄咄逼人生气,刀子藏在心里。
“这不该是老朽多嘴的事,”魏自秋慢慢地站起来,这样看天子,他隐晦地居高临下,“只是如今流言四起,朝中动荡,我瞧着学生们,还有陛下都费心劳力,实在不忍。君上垂怜臣子,臣子才能忠心为上,陛下三思。”
萧璟掩着口咳嗽起来。衣袍簌簌抖动,他微挑的眼尾泛上红色,声音很轻,“朕不能。”
“陛下虽未弱冠,也有十八岁上了,说句不敬的话,该通人事了。”
魏自秋耐心地开口,他慢慢推进自己的目的。
“朕幼失怙恃,没人照料,”天子油盐不进,“这种事自然不了解。”
“那便是整个保宁殿乃至朝堂的过失,”魏自秋严肃起来,他用强硬的手法压迫天子,“陛下没有私事,一言一行,一身一体,都要为百姓负责,若真的到如今还不懂这些,就该问罪身边的人了。”
萧璟霍然起身,他像被激怒了,
“太傅是要越俎代庖吗?”
“老朽不敢,”魏自秋面不改色,“请陛下瞧瞧臣子们,瞧瞧保宁殿和兰台署如今的模样,老朽为官四十载,如今只想问陛下一句,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萧璟扶着桌案,险些被罪魁祸首的话逗笑了,他慢吞吞地,带着十分的恶劣说,“因为朕好男风,对女子不能人道。”
魏自秋:“……”
萧璟眼瞳里含着恶作剧得逞的神情,被他掩饰得很好,还要追问对方,“太傅听明白了吗?”
魏自秋噎了一下,初时的震惊后,他很快反问回去,
“是陛下没听懂,老朽刚说天子属于天下百姓,怎得现在就忘了?个人喜好和南楚社稷孰轻孰重,陛下难道还要任性?”
他提着天下万民,一股脑丢出来,那不只是社稷生民,还是他背后数不清的关系网,借由老太傅的口,压在萧璟面前。
天子微仰起脸,像被这后头可望见的深渊唬住了,缓缓地坐回去,“太傅……您是爹爹的老师。”
他突兀地提起了前尘旧事,语气渐柔,是含蓄的暗示,“怎么到了我这儿,就半点不讲情面?”
魏自秋不接茬,“老朽正是心疼学生,心疼陛下,方才入宫的。”
“朕就想立个储君,图个清静,更是给南楚一个交代,”萧璟微微叹气,须臾又咳嗽,“否则地下见了爹爹,也要被他训斥的。”
魏自秋转过眼睛看着他。少年天子连唇瓣都失色,只有鬓发眼睫极黑,像一抹不触而散的云烟,他泛起一丝苦笑,“不若太傅出个主意?如何才能叫朝中认下我这储君?”
老太傅微笑,是临近目标前最后的一推,“陛下要先赎罪。如今中书令被阻宁安,不仅臣下议论,连民间也有风传,本就对陛下不利,趁着机会,倒不如让中书令做新储君的太傅,既洗清了陛下苛待臣子的谬误,又让储君在朝中有人可依,不至于寸步难行……”
萧璟摇头,“藏书楼修缮未完,中书令此刻可赶不回来。”
“那陛下有何人选?”
魏自秋问他,略显浑浊的苍老脸庞上是不变的笑意,“老朽愿意为陛下把把关。”
萧璟沉默了一会。
“太傅……”他缓声开口,唇齿间含着挣扎和不甘,几乎都要溢出来,“论德高望重,没有比得过太傅您的……”
魏自秋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说,“老朽年纪大了,只怕管不好储太傅,说笑了,”萧璟有些被威胁的怒意,但他忍了忍勉强笑着,“太傅是……爹爹的老师,自然也要一管到底,我才能放心。”
他认输了。或许是在朝臣辗转间耗竭了心力,又或者是来势汹汹的病,总之天子在猛烈的挣扎之后终于示弱,服软,甚至走出了一步昏棋。
可惜了。
魏自秋端坐椅上,想起软禁在宁安的得意门生。他是三朝老臣,手底下教出学生无数,可晏钧确是他最喜欢的。这孩子出身望族,血脉贵重,天资就比旁人更高,自己可以允许他适当的轻狂和任性,耐心等他想通一切。
眼前这个,可就有意思了。
母亲已经是偷情生下的孽种,他甚至还不如母亲,是个连生身父母都不愿意多瞧一眼的存在,如今却金冠玉簪,穿着天子袍服坐在这里,浑然不知自己有多么下贱,还胆敢挑衅旁人。
哈。
老太傅仔仔细细打量萧璟,他含着笑,却像打量一个死人。
……
立储的闹剧终于安定下来,新储君将要入住东宫,仪式和礼服都要加紧赶制,整个朝堂短暂地安稳了几天。
也就那么几天而已。
萧广陵离开明州的时候,明州府君抓住了一批马匪,前后脚的功夫,他没见到那批人。
马匪队伍里又有那些重甲碎片,首领受不住大刑,终于承认他们抢了商队的货卖进黑市,是从定州一路走到明州的。
重甲是在定州交易的。商队们向外做生意,偷着将重甲带出关,大批量地带进戈壁滩,卖给谁?不言而喻。
马匪们揭开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秘密,定州的重甲早就泄露,而且是漏进了东拓人的营帐,可查关的守备不是瞎子,没有上头的指令,谁也不敢做这杀头的买卖。
怪不得萧广陵一个劲的要钱,定州铁骑是填不满的无底洞,银钱是不是像戈壁里的地下暗河,悄悄流过了戈壁,流去了其他地方?
萧广陵,毕竟不姓萧啊。他跟东拓女人生孩子,在边关吃了这么多年的沙子,天高皇帝远,他的心到底在哪一边,谁又能说得清?
整个南楚的货行和商队都被翻了起来,萧頫也跟着吃挂落,他不耐烦看旁人脸色,有事没事赖在保宁殿,进门也不说话,奔着床边来。
“我给你拿个凳子坐?”
阿芍直起身体看他,见他满身寒气挡了一下,“你去那边。”
萧頫说,“还睡着呢?”
“没睡,”帐帘里响起小皇帝的声音,他撩开帘子说,“又没叫你,来做什么?”
阿芍给他搬了张凳子,萧頫大剌剌坐下了,满心烦躁没地方咽,闷闷地说,“侯爷的处理什么时候下?”
现下一切未明,先保住萧广陵才是要紧事,萧璟却很反常地不着急,“小叔回府了?”
“嗯。”萧頫说,“正好下诏把府里和军中所有文书人员都扣住,侯爷不怕人查,剩下的神神鬼鬼一查就分明了。”
“不急。”
“陛下……!”
萧頫就在萧广陵的事上按捺不住,一下子站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阿芍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动手,过去拦着人,“有话好好说,陛下刚喝过药。”
萧璟的病情反复,天气渐冷,就断断续续发着烧,他看萧頫跟阿芍拉扯,伸手压住脸前的帘子叫他,“秘书郎。”
萧頫不大高兴地看他。萧璟说,“我就说先不押着小叔,你就这么跳脚,急什么?”
“现在不押,等人都通过气跑光了再说?”
萧璟说,“我还托小叔办别的事,现在不敢告诉你了。”
萧頫:“为什么?!”
“怕你真冲上来动手,”萧璟抬起脸,他穿得简素,“那也是我的小叔,我就这么薄情?”
萧頫一脸吃瘪的表情,阿芍没忍住笑了笑,又很善解人意,“那么我先出去了,秘书郎跟陛下好好说。”
阿芍合上帘子出门,外头夕阳将近,呼吸都沁出白气,冷得她缩了缩脸,把衣襟拉紧了一些。
她没在宫里挂职,萧璟这样亲近她,让其他人猜测纷纷,不仅不限制她自由出入,反倒处处小心越发尊敬。天子一向思虑周全,又比旁人更温柔。
因此,他那么对晏先生,也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吧。
阿芍很少见萧璟笑,身体不好多半也有心病的缘故,谁都知道他的药在哪,谁也没本事劝天子改变主意。
就是个死局。
阿芍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顺着台阶往下走,夕阳拖在檐角上晃着了她,少女抬手遮住脸,往不远处望了一眼。
随后,她看向遍地洒金的御道,呆愣地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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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刑部的刘令史觉得天太冷了,冻的他口舌僵硬,只好努力在口腔里呼气,把话说得清楚点,
“中书令,请。”
开玩笑,平日根本说不上话,上朝的时候也要隔着七八排才能瞧见的权臣,现在就站在他旁边,按理说,是被他押解着。
换谁谁不慌!
最近朝中事多,但再多也跟刑部无关,几方势力争抢不休,尘埃没有落地,还远不到处理对手余党的时候。刑部都懈怠着,谁知道事不凑巧,近来为了查定安侯通敌之事,整个上京的商行和商队都被翻了个底掉,挨个搜查。
一搜,就搜出事了。商行单子里翻出一张货物单,从定州进上京,货物不详,十分存疑,底下人自然是认不出来,可等所有可疑的单子统一交到了侍郎手里,老爷子一看,脸都白了。
中书令的笔迹。
现在不比当年了,晏钧还在宁安软禁着,谁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想怎么处理他,刑部不敢瞒,带着人去翻了中书令的官邸,顺利找到了两箱没来得及处理的货——两箱要命的重甲碎片。
刑部几位大员愁的头发都要掉。报吧,魏太傅的得意门生,不知道会不会招他不悦;不报吧,天子也不是好糊弄的,迟早也要算账,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一咬牙,事涉谋反,提罪臣上京是正规流程,甚至不必报给天子,横竖等人到了京中,再让皇帝和魏太傅自己去争吧。
况且这谋反之事做得太露骨了,大员们都看得明白,越明白越要装糊涂,顺其自然才是明哲保身。
最后,这倒霉差事就落到了一个小令史身上。
刘令史远远望见保宁殿的檐角,他哆嗦着夹住晏钧的案宗,也不知道是不是冷,“中书令,待会您……您长话短说,宫门下钥前还得出去。”
晏钧没说话,刘令史垂头看他的衣摆,觉得他越走越快,自己快要跟不上了,也不敢出声,抓紧快走几步跟在晏钧身后。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阿芍差点觉得自己眼花,可晏钧确确实实出现在了御道上,深紫朝服衬得身姿修挺,旁边还跟着另一个她不认识的官员。
少女来不及感怀自己的怀春心事,就快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