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中书令!你怎么回来了……”
晏钧有点意外地看着她,旋即柔和地笑了笑,“辛苦你了。”
“陛下刚喝过药!那个……”眼见晏钧径直往殿中去,阿芍刚开口又想起不合时宜,忙道,“二位大人不要惊扰了陛下。”
刘令史当她是女官,很感激地冲阿芍点点头,赶到晏钧身边,“中书令,下官先进去吧。”
他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哪怕十分紧张,小心翼翼跨过门坎,跟着监侍的指引一直走到了纱帘外,跪下道,“陛下——臣刑部令史刘贺,有急件要禀。”
陛下没有一时回话。刘令史偷眼瞧晏钧没跪,忙小声道,“中书令,您现在是待罪之身,也,也得跪着回话……”
“什么急件?”
小皇帝的话适时传了出来,他咳了两声,才很轻地说,“怎么是你来禀?”
刘令史不敢说上司坏话,直入主题,“臣是……是来禀中书令晏钧私运重甲一事……”
数重纱帘隔住了里外的视线,许久,萧璟冷声道,“胡说。”
刘令史吓得扣头,“臣不敢!重甲,重甲碎片已经在中书令官邸里搜到了,卷宗已出,那个……”
他舌头发直,咬咬牙豁出去了,“罪臣晏钧也提至上京,事关国体,陈请陛下亲审!”
晏钧回京了——那是什么意思?
萧璟倏然睁大了眼,片刻后,他抬起手胡乱擦了一把脸,掌心湿漉漉地沾了水泽。
“滚出去。”他盯着手心的湿润,声音发哑,又扬起声音道,“都滚出去!”
听到外间稀里哗啦的动静,他还嫌不够,踉跄着从床上起来,拿过外袍往身上套,手却抖得厉害,半点扣不上纽袢。
他输了。
思虑周全出其不意,他想不到晏钧能有这么一手防备,更想不到他敢借谋反回京,先前做的种种不仅没有留住晏钧,反而让他多加一条罪名。萧璟胸口憋闷,压着咳嗽却让喝过的药返上来,他不肯吐,勉强捂着嘴,人几乎要站不住。
身后的纱帘被撩开了,晏钧走进来,将萧璟抓在怀里。
“吐了。”
他拿开小皇帝的手,对方跟他僵持,垂着眼睛不肯看他,晏钧捧住他的脸,又重复一遍,“吐了,快点。”
萧璟湿漉漉的睫羽颤动,他张开口,把一口药吐在晏钧手心里,随即呛咳起来,别过头去想要忍着。
晏钧搂着人,那种难得的实感重新回到了心里,可萧璟太瘦了,抱在怀里伶伶硌手,又让他不大高兴,圈住小皇帝从桌子上拿了块帕子擦手,头也不抬。
萧璟要开口,又想咳,整个人抖成一团,眼看着剩下那点药也要吐出来,晏钧就着抱人的姿势给他顺气,“再哭,待会还得把药重喝一遍。”
小皇帝不要他,努力挤出几个字,“滚出去……”
晏钧不理会他,拍顺了气看小皇帝不再想吐,才带他坐到榻上,只这一点就比萧頫强太多,秘书郎没有经验,看别人不舒服自己先慌了,折腾来折腾去把人弄得更难受。
但是天子就要萧頫,他想叫人,“让阿頫来……”
“叫,你让所有人都进来,”晏钧面不改色,擦完手去脱他胡乱穿上的外衫,“罪臣不敬天子,罪加一等,正好把我带去刑部过堂。”
“……”
萧璟含泪的眼瞳瞪着他,他在愤懑中反手揪住晏钧的衣襟,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敢?”
“你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两个人一起跌进床榻里,晏钧凑得近了,“陛下什么都敢。”
小皇帝气得够呛,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又开始咳,“滚……滚出去……咳咳……”
晏钧拽过靠枕垫高他的上半身,天子的唇瓣脸颊都泛着不正常的晕红,瞳孔被泪水洗得透亮,凶巴巴地盯着他。
“输了,不高兴了?”晏钧说,“小心眼。”
天子咳得说不出话,两颗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伸手在晏钧身上锤了一下,却被晏钧顺势握住了手,他变本加厉,
“本来就要找你算账,你再动手,到时候全都打回来。”
萧璟嘴角下撇。他终于招架不了晏钧接二连三的欺负,憋着的啜泣当场崩溃,撑不住仰起脸哭了。
一个多月来,筛查礼部,压制朝臣,顺利立储,罅隙里送走了简行,不是不觉得累。但小皇帝太想当赢家了,他自觉胜券在握,是以忽略了那些不适和忧思。
总有一个人会让他输,晏钧容让他,可真发起狠来布局,他斗不过。
萧璟输在爱人手上,越发要耍脾气,哭也不要晏钧抱。他推晏钧,然而对方不容挣扎地拥他入怀,控制与安抚并存,一次又一次地亲吻他泪湿的脸颊。
他击破萧璟的底线,消耗他的清醒意志,以相当强硬的姿态逼他放松下来,在日积月累的重压下偷来一次发泄。
萧璟对他的了如指掌毫无办法,他隐忍得太久,一朝溃堤就哭得出声,躲在晏钧怀里浑身发抖,丝毫不顾忌平日的形象,所幸殿里没人,他哭累了把头靠在晏钧肩上,声气很弱地抽噎。
阿芍中途进来一趟,把药和其他东西放在床边就走了,晏钧投了帕子给他擦脸,擦完之后倒水,喂萧璟喝了两口,继续用湿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
小皇帝又烧起来了,但晏钧知道他更多的是心病积郁,发泄才是要紧的,有病哭完再治,所以等动静小了,才用手指在他微烫的脸颊上刮了一下,“哭完了没有?”
萧璟脸上的皮肤被泪水泡久了,手指刮上去都有点疼,小皇帝抽噎着,把晏钧的手拽下来,不许他摸。
晏钧说,“我上午从宁安过来,还没吃饭呢,饿死了。”
萧璟摸着他的掌心,上面有缰绳新鲜的勒痕,又有点心疼,小声说,“你……你先吃。”
晏钧也低下脸,问他,“你喝药之前吃东西吗?”
萧璟摸他掌心的手指停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晏钧抓住他,“说话。”
“……没有。”萧璟低声回答,补充说,“不想吃,没胃口。”
晏钧眸光一沉,“萧、璟。”
小皇帝就怕他连名带姓地叫自己,咬着嘴唇,终于不情不愿地说,“……我现在吃。”
……
萧璟哭过一场,到了晚上烧得就厉害,是沉疴难愈,也像是积郁之后的爆发,他真真假假地病了这么久,卸下担子的瞬间十分脆弱。
他昏沉地做梦,梦里面看到晏钧走了,他松开心防大病不起,保宁殿外永不会亮起的夜色沉沉,漫过窗棂,渐渐将他吞没。
“哥哥……”他含糊地呓语,睫毛又被浸得湿润。
晏钧阖着眼假寐,闻言低低“嗯”了一声,凑过去试了试萧璟额头的温度,觉得比开始降了不少。
“再睡会吧,哥哥陪你。”
萧璟却被刚才的梦境吓得清醒,他喃喃地说,“你留在这里……不好……”
“就说我被你扣在保宁殿里了,”晏钧知道他的心结,吻了下他颤动的眼睫,“不会有人怀疑的。”
萧璟穿着的中衣被沁透了,满背的汗,仍旧不安地皱着眉。晏钧也躺下去,把蜷着的小皇帝圈在自己怀里,萧璟光裸的脚趾踩在他小腿上,熟悉自然的亲昵让彼此都觉得熨帖,晏钧贴着他汗涔涔的额头,轻声道,“想起一句诗。”
“什么?”
“一首酬答诗,他写,”晏钧抱紧天子,抚摸他后脑的墨发,“我今因病魂颠倒……”
“……唯梦闲人不梦君。”萧璟嘀咕,又说,“君是负心人。”
“我哪里负心?”
“梦里。”
晏钧胸膛震动,轻轻笑了起来,两个人靠得近,他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再吃几天药,很快就不难受了。”
萧璟眼也没睁,仰起脸蹭他下巴,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病好了还打我吗?”
“之前就警告过你别作死,”晏钧的指滑下去,天子腰侧到臀腿的弧线惊险,是消瘦的证明,他缓缓按着那里紧绷的肌肉,“说了要让你后悔,还能赖掉吗?”
萧璟小猫一样在晏钧掌下舒展了身体,他听见恐吓,却反倒安稳地将脸埋进他怀里,呼吸渐渐平稳,他把自己交给晏钧,是不设防的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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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晏钧不能留太久,他夜宿保宁殿已经是极限,到了早上,就有刑部的人来接他。
他不想吵醒萧璟,自己换好衣服,和进来的萧頫点了点头,对方也得了消息,并不惊讶,倒是萧璟迷迷糊糊地醒了,拉住晏钧的指,
“去哪?”
“办事,”晏钧把他的手拿下来,塞进被子里,“让阿頫陪你。”
萧璟眼皮微肿,他退了烧,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盯着晏钧看了一会。
“我会去接你的。”小皇帝说。
晏钧笑笑,在他额头上拂了下,起身离开了。
刑部来的人换了一拨,马车却没往刑部走,逆着朱雀街陆续上朝的官员,径直驶向涧月池。
隔着车帘看不清里头的人,可猜也猜得到是谁,官员们都为之侧目。
如今的晏钧愈发叫人捉摸不透了,在百姓州官眼里,他和辞官的前御史中丞一样,是平白蒙冤的忠直之臣;而小部分知晓内情的官员却关注他私藏重甲的谋反之事,结合此前皇帝明面上的不悦,又得出不一样的推断。但无论如何,晏钧回京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官员们神色各异地盯着马车疾驰而过,蹄声扣响石板的声音哒哒远去。
骤雨初歇,又要开始下了。
晏钧是第二次来这座宅子,霞光初映,涧月池湖面泛着淡淡粼光,他走到湖畔,老太傅正临水垂钓,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老师,用过饭了吗?”晏钧拿了张小凳子坐下,把面前沉下的钓竿提起来,就有侍从过去取鱼,“若是觉得困倦,不如回去再休息一会。”
魏自秋眼也不睁,“等你,不困。”
晏钧低声,“让老师担心了。”
“担心什么?”魏自秋的神情相当悠闲,显然这座宅子很合他的意,“这点小事你若办不到,倒还真是我教的不好了。”
晏钧于是不再说话,他在初生的旭日里侧过脸,指尖抚上青竹的钓竿,他的神情静定温润,看不见长途奔波的疲惫。
“对了,去瞧瞧小师弟,”魏自秋开口,“我是教不动了,多劳你替我分分忧。”
“学生不敢。”
老太傅笑了起来,眼角皱纹挤在一起,“多大的孩子,还要撒娇,让你师弟看了怎么像话。”
晏钧闻声回头,小厅里站着一个男孩,十一二岁,捧着一个小鱼篓站在角落里,他很不适应宽大的亲王服制,袖口拖在竹篾上,走过来行礼,
“太傅……”
他看了一眼晏钧,面不改色地颔首,“中书令。”
储君,新帝,南楚现下最要紧的存在。握住了他,就是握紧了南楚的江山,他可能成为下一个萧定衡,或是,另一个萧璟。晏钧望着将来的储君,“叫什么?”
“萧允城。”
宗室子的老家远在东南边陲,眼睛里也像装着汹涌海涛,他没有对晏钧的出现做什么表示,也不对自己置身此处表示任何意见,但明明白白的就是让人知道,他不高兴。
他姓萧,皇城里的那个才是他近旁唯一的亲人,半大的孩子爱憎最分明,他讨厌魏自秋,连带讨厌出现在涧月池边的晏钧,这也是好事,至少新储君看起来不像先帝那么好脾气。
晏钧不担心他固执难训,萧璟比他柔,也比他狠绝,有得是磋磨储君的法子。
“殿下有自己的先生,太傅,想来也学过许多道理,”
他缓声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问臣。”
萧允城轻轻地嗤笑一声,不轻不重地顶回去,“不敢称殿下。师兄可别害我。”
这脾气,怪不得让魏自秋头痛,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一天天被他折腾得怕是要折寿,晏钧但笑不语,他起身对新储君道,“师弟的功课就让我代老师过目,请吧。”
萧允城不大情愿,抱着鱼篓一时没动,就这么一耽搁,三个人都听见外面传来的动静。
“太傅!”来人是门厅里魏自秋的亲信,他快步走进来,待见到晏钧微微一怔,连忙行礼,“中书令和殿下也在。”
魏自秋问,“怎么了?”
“定州出事了。”对方低声道,“定安侯萧广陵抗旨不遵,不仅不愿再和上京通报自己的动向,甚至杀了入城的巡官,带走重甲营,现下整个定州城都撤空了一大半。”
“……唔,是件大事。”
魏自秋又把眼睛闭上了,靠在小椅子上简短地评了一句。
萧允城却皱起了眉头,他问来人,“这是从哪听来的?再说详细点!”
“这……”这话是不能给储君听见的,亲信犹豫着不知怎么回答,躬身去看魏自秋,老太傅却已转过了身子专心钓鱼,不打算理会他们了。”
萧允城:“你倒是说!”
“殿下,”晏钧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这不是殿下该操心的……”
话音未落,萧允城相当不客气地推开他的手,“别碰我!”
晏钧示意来人自己下去,他用了点力,近乎强制带着人离开小花厅,萧允城不能反抗他的动作,他和晏钧站到廊下,透过绡纱屏风看到魏自秋招来了人,储君冷冷地看过那头,继而看向晏钧。
“我不明白,”他为了不仰头而退后,目光却上斜,“陛下怎么会如此仁慈。”
晏钧勾唇,“陛下该杀了我?”
“至少不是软禁。”
储君丢下这句话,转过身顺着小道兀自走了,再也没看他一眼。
……
“小太子凶得很。”
晚上,晏钧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他在卧房里点燃一盏灯,帮天子擦拭着没干的头发。
萧璟昨晚出了一身汗,不要在保宁殿里洗澡,非要摸到晏钧房里来,窝在他怀里说,“你见了他了?”
晏钧说,“脾气大,不过有点意思。”
萧璟笑了,仰起脸看他,“日后还得仰赖中书令教习东宫。”
晏钧顺手把帐帘放下了,从后拥住天子,“那怕是不行。”
“为什么?”
晏钧没有回答。他亲吻天子雪白的耳缘,想着未来的储君和曾经的帝王。他们之间有微妙的相似,萧璟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不属于天家,更想不出哪里适合他,或许真的只有虚无缥缈的三山十洲可以承载。
他低声问,“听过什么修仙炼丹的故事吗?”
“那不都是些骗人的……”天子无知无觉,十分疑惑地回答,“长策哥哥,你今天好奇怪。”
或许吧,他是有点奇怪。晏钧把这个话题揭过,他继续问,“我没想到你让定安侯做到这个地步,泽行没跟你翻脸吗?”
先前两边都能联系到萧广陵,叫他放出通敌的消息引魏自秋出手是两个人不谋而合的想法,但晏钧没想到萧璟比他想得更狠,“边境乱成这样,上京也不能坐视不理,你是想让我去巡边?”
“不,”萧璟翻身,伸臂搂住他的脖颈,“我去。”
晏钧蹙起眉。
“好不容易回了京,老太傅不会让你走的,”萧璟大病初愈,懒洋洋地赖在他身上,说话也软,“但有了储君,想必我就碍眼了,得千方百计地打发出去。”
晏钧顺势握住他的腰,沉默了一会,他说,“陛下亲征,太子监国也是常事。”
“是啊,”萧璟蹭着晏钧脖颈,微阖的眼尾弧度上挑,“正常人都会这么想。”
晏钧道,“在场有正常人吗?”
萧璟噗地笑了,他带着狡黠的笑意向晏钧讨来一个吻,压他倒在床榻里,带着水汽的墨发散了一背。
晏钧抬高他的脸,十八岁的少年已经很有侵略性,不敢想象十余年光阴促他长成一个青年,又该是怎样的俊美凶狠。
这种无端的联想让人兴奋,他逼迫天子献祭似的交出唇齿咽喉,两个人的呼吸都乱,分别良久,只是简单的亲吻抚摸就足以勾起难以浇灭的渴望。
可天子气喘吁吁地停住了,他捂着晏钧的嘴,“你就是故意的,刚才问你的问题呢?”
晏钧拿下他的手,“陛下不是要我修起居注,人都不在上京,怎么教导东宫?”
“不对,”萧璟压低了声音,半点也不信,“你到底什么打算?不能告诉我吗?”
“陛下在宁安的时候,也没告诉我啊。”晏钧慢条斯理地算账,他比天子坦荡,摆明了不告诉他,“别问,我不说。”
“……”
萧璟伸手下去撩开他的中衣,恨恨地在晏钧腰侧捏了一把,晏钧“嘶”了一声,“萧照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