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定州,肯定……肯定不会赋闲,是要跟着小叔做事吧,”萧璟抽噎,“他给你多少俸薪?有我给的多吗?”
晏钧没想到话题转得这么快,心思还放在哄他身上,条件反射“嗯”了一声。
“小叔自己穷得到处要钱,肯定供不起你。”萧璟继续道,“你买的起宅子吗?”
晏钧愣了愣,很快笑了起来,他捏萧璟的脸,“人还没过门,就查我私房钱?”
萧璟的眼瞳湿润含光,他收敛起伤心的神色,“我娶你啊,怎么好用你的嫁妆。”
晏钧又想拍他,手落到臀肉上变成揉捏,按得小皇帝轻声呜咽,抱住他的肩,“买大一点,要养猎犬和猫……”
“小混蛋。”
晏钧一把把人拉下来,忍不住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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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卯正时分,晏钧回到了钱尚书的旧宅。
几位大员穿着朝服,等晏钧从门口进来,都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晏钧肩上沾着雪,风大,伞遮不住,他笼袖进屋里。
“回来了。”魏自秋不像其他人忐忑,就焦躁也不能表露。
晏钧随手将冠帽摘下来,拍掉上面的积雪,“回来了。”
在场的人都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钱尚书上前握住他的手,“长策辛苦了,快去歇歇吧。”
魏自秋却说,“宫里还有多少人?”
“几乎都留下了,”晏钧平平淡淡地回答,“等今天早朝结束再撤回来,不急。”
天子薨逝要发丧,那是件大麻烦,没人愿意这么做,一直送进去的药也下得不狠,要得就是小皇帝重病不起,钱尚书道,“那今日早朝……”
晏钧把拔下的那支金簪丢到地上,那时多么亲昵,现在就有多冷酷,“陛下旧病复发,主事的还是我。”
魏自秋掀起眼皮看学生们说话,晏钧在这群门生里也显得出众,自己的眼光从不出错。
“长策,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他轻松地叹了口气,“老啦,该放手了。”
晏钧终于成了他想要的人,手握重权,却终归要彻底顺服自己——至于杀心?他不会欺侮一个已然交接权力的老者,更何况这个老者手里还握着他的把柄。
玉石俱焚,他犯不上。
“老师要回去吗?”
魏自秋怡然地笑,“养老去啊。”
“老师可不能走,”
晏钧转过脸,他走向魏自秋,蹲下身仰视着恩师,“您得留下来。”
魏自秋没有答言。他明明是居高临下,却从顺服的学生眼中捕捉到一缕寒意,那寒意不甚分明,却顺着脊骨往上,一直蔓延到眼耳口鼻。
老太傅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
朝堂的争斗兵不血刃,掩藏暴力的是不动声色的拉扯,有时候比交战更考心性,谁豁得出去,谁忍得住不贪,谁才能做最大的得利者。
魏自秋输在太贪了。天资卓越的人往往都有傲气,他历经三朝屹立不倒,甚至摆弄过高高在上的天子,这种有过实绩的傲气更为可怕,它让你胜券在握,也让你跌得爬不起来。
他看人很准,准得过了头。
从官邸中传出的消息彻底掀翻了暗流涌动的上京,中书令无端身故,几乎在同时,消失已久的定州铁骑踩过朱雀街,精铁面盔在烈阳白雪下泛着生冷的光。
太傅逼门生叛国的消息在坊间疯传,魏自秋被铁骑拉扯上车辇,轿帘放下的一刻,老太傅想笑,他甚至准备好假死的药物用以脱身,可晏钧连这个机会都不留给他。
他的得意门生比他狠,比他更豁得出去。
通达坦途,权倾朝野,自己准备一切让人无法拒绝的东西,原来晏钧从来都瞧不上。
他到底要什么?到底有什么比整个南楚江山还贵重?
老太傅远望宫城中积雪的檐角,琉璃瓦耀目,灼痛了他的眼睛。他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又在一瞬间,滞住了呼吸。
他走不了了。
萧广陵像前次一样纵马入宫,身后跟着萧頫,他将面盔摘下,见皇帝已在保宁殿前等他,地砖上的雪混着血水都被清理干净,廊下的灯笼随风飘摆,安宁得瞧不出前夜的端倪。
“秘书郎也给你带回来了,这下你可欠我不少,”定安侯一语双关,从马上高高地看下去,语气带调笑,“今年多拨点款,啊?”
萧璟仰起脸,“侯爷遣人常来,朕会拨的。”
萧广陵用马鞭空抽了他一下,笑骂,“连你小叔的便宜也占,欠揍。”
萧頫已经下马,他重甲未脱,随手将臂弩解了。
“陛下,”他走近了,向萧璟行礼,“虽然早朝的时辰过了,臣子们还是很想见您。”
萧璟颔首,他没有再发话,也不需要多说什么,只要朝着既定的目标走下去就够了。
他理好衣袍,径直向御道走去。
“阿璟!”萧广陵在他背后,忽然道,“雪已扫尽,陛下慢行。”
年轻的帝王回头看他。
萧广陵笑得很开,“有人托我传话的。”
萧璟抿起唇角,他很快转过脸去,眼瞳映着日光褪尽了湿濛,粲然生辉。
……
定州的春天一向来得晚,本就是在戈壁上抢出的一片绿洲,又不种粮食,这几年开了互市之后,不少域外花木在定州流行起来,都是花哨的品种,一个比一个妖娆艳丽。
晏钧窗前种着棵石榴树,叶子还没葱茏,大红的花已经开了满枝,引得家里的猫特别不安分,有事没事勾树枝玩,把书桌踩得一团乱。
“这几个月账目是谁做的?”他随手把猫拨开,眉头蹙起,“叫他自己看看,先前做成什么样,他做得什么样?”
“上京那头要看历年互市的账目,近来行商又是旺季,实在忙不过来……”
来人小声回话,晏先生来路不明,但管事相当利落,又比侯爷细,前几年还有不服的,吃了几次亏也没人敢造次了,苦着脸说,“先生,您说新帝登基,干嘛非要先盯着咱们啊,互市一年也得不了多少钱。”
“互市不为赚钱,但只看账目就瞧得出边关安稳与否,陛下是想在其他地方效仿着做,”
晏钧和缓了语气,边境八年,磨出他更内敛的气度,说话不容置疑,
“其他事先放一放,这几日辛苦一点,过后侯爷有赏。”
对方答应着退下去了,被他按在桌上的猫又钻了出来,竖起尾巴在他手边蹭来蹭去。晏钧怕它踩到墨,赶紧把砚台盖上了,“雪奴,下去。”
“喵——”
雪奴是鸳鸯眼白猫,长得很胖,腮发得圆滚滚,歪着脑袋嗲里嗲气叫了一声。
“下去,”晏钧完全不解风情,继续赶他,“再这样不许你进书房了。”
猫咪看懂他的手势,走是不愿意走的,它转了个方向,原地起跳,从桌面砸向了晏钧宽大的座椅,实诚的“咚”一声。
“唔!雪奴!”
座椅上有人被砸得闷哼一声,怒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胖吗?砸死人了!”
雪奴满脸无所谓地踩着脚下的人,继续往晏钧身边贴,没走两步就被举了起来,
“你瞧不起我是吧?”那人说,“信不信今晚扣你的肉。”
雪奴后腿不离地,整条猫被拉得老长,使劲挣扎,还要忙着哈他。晏钧烦死了,一手把猫拎出窗外,一手要把腿上的人拖起来。
“养也是你要养,养完又天天打架,”他说,“你们俩都出去。”
“我不走,”对方歪着不起来,嗓音倦怠,他在晏钧腿上捱着春困,“账本我看看。”
晏钧拿开他的手,“天家密件,你用什么身份看?”
“当然是……嗯,算了。”
青年皮肤很白,眉目是化不开的秾丽,带着不易察觉的锋锐,又懒洋洋地掩住了,“关我什么事。”
晏钧捏着他的指尖,君主退位不久,执笔的薄茧还没褪去,摸起来很明显。萧璟被摩挲的有点痒,睁开眼看他,“……长策。”
晏钧问他,“哥哥呢?”
“不叫,”他笑,纤长眼尾挑起一抹弧度,“……床上再叫。”
“那你就床上再见我吧,”晏钧拍拍他,“起来,我走了。”
萧璟直起身体,“去哪?”
晏钧不理他,起身走到衣桁边换衣服,没一会就被萧璟堵在了角落,青年眼瞳含光,伸臂勾住他的脖颈。
“去哪?”他轻声,“带上我。”
晏钧顺手抱着他。萧璟二十六岁,像自己预想的那样变得俊美而凶狠,虽然政绩斐然,但漂亮得过了头,某些时候像个耽于享乐的暴君。
“等你会骑北方马了再说。”他抬起暴君的脸,在唇畔随意吻了一下,“我晚上回来。”
萧璟就这么被一个吻哄顺了毛,两个人分别数年,他想想又有点不忿,“你等着吧。”
“等着揍你?”晏钧笑了起来,他品着对方色厉内荏的示威,尝到一点雪奴的味道,“有本事别哭。”
萧璟含情生波的眼眸挑衅地看住了晏钧。他没有说话,却如愿勾来一个缱绻的吻,在纠缠间闻见久违的都梁香,清淡沉和。
前尘如烟似海。
他不要再等,他不能再等。
“长策……”
“跟我走吧,”晏钧忽而温声,他改了主意,“照棠,我带你走。”
萧璟微笑起来。
“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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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金猊香冷(上)
雪下了一夜,天空仍是铅灰色的,人都很倦,廊下的监侍们缩起脖子,把手揣在袖筒里,等看见御道上出现的人影才忙不迭地站起来。
“殿下。”
“殿下——”
崔忠承已经很老了,不用躬身也佝偻着,他上前阻住了来人的去路,“殿下,陛下见客呢。”
“什么客?”
萧允城冷笑一声,“那也算是客?”
他将及弱冠,宫城里的八年没有磋磨掉东宫的体魄,萧允城冒雪行来,连氅衣也不穿。崔忠承拿来布巾替他掸着肩上的雪,东宫犹自怒气未消,
“都是骗子方士,一天天就会哄骗陛下!掏走了多少银子,也没见真有什么仙丹!”
“殿下消消气,”崔忠承笑呵呵地,又叹气,“陛下也就图个消遣罢了。”
天子有着极其出众的天赋,幼时继位,他没有被朝堂争斗摧折,反倒成了拨弄棋盘的那只手,在四境安定之后,皇帝终于和某些明君一样,理所当然地开始沉迷黄白之术。
朝臣们无话可说——皇帝很难称之为昏君,他没有废弃朝政,相反愈发勤勉,除了上朝几乎哪里也不去。可这样的作为却让人时刻胆颤,天子贪婪而不知餍足,恨不得将整个天下攥进掌心。
他看起来并不像追求长生,或许大监说得没错,那不过只是消耗精力的一种消遣罢了。
保宁殿里很久不燃香了,皇帝讨厌一切打扰安宁的东西,他懒倦地躲在锦绣堆里,往往连一句话也不说。
“陛下,好像有悔意啊。”
萧璟缓缓睁开眼,帐帘拂动,冷却许久的香炉旁坐着一个人,他墨色长发被玉冠束起,冠末垂下雪绡丝带,和宽大的袍袖一样疏散。
“陛下是不是后悔了?”
萧璟坐起来,“啰嗦。”
对方清隽出尘的脸上挂着笑意,他全然不惧面前的君王,“陛下口是心非。”
“是吗?”萧璟反倒笑了,他睨着对方,瞳眸里装着不掩饰的冷漠,“沈宵眠,你又来找朕要什么?”
沈宵眠习以为常,他叹气,“要什么?也就拿了点辛苦费,太子都快把我吃了。”
萧璟显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东宫声音很大,明摆着骂给沈宵眠听的。
天子从三年前开始召方士入宫,可无论献上什么丹药,都无法使他满意——陛下一言不发。他要所有人猜测他的想法,又从来都语焉不详,到最后,只有看着最像骗子的沈宵眠能合他的意。方士们明里暗里问他要诀,沈宵眠笑着说,他给陛下送了一夜安枕。
方士们都哽住了,他们看看沈宵眠的脸,暗自腹诽,这是自荐枕席的意思吗?
那确实……只有他做得到。
搞了半天,天子不是要丹药,是要人啊。
沈宵眠不以为意,他大大方方出入天子寝殿,没多久,宫里的术士就只剩下了他一个,所有的赏赐也尽数被他装进了口袋。他这人长得好看,贪是贪得要命,来者不拒,有时候还要明着打劫萧璟。
“还有你不敢要的东西?”
萧璟眼看着萧允城大步进来,转过来嗤笑一声,“都说修仙之人不沾红尘,你怎么这样?”
“富贵乃烟云化形,”沈宵眠白衣出尘,但特别记仇,他被太子瞪了一眼,马上笑嘻嘻地转过去怼人,“我不是要钱,是要仙途。”
萧允城看他哪哪不顺眼,当着天子的面硬是忍了,借行礼的机会站在两人中间,“陛下。”
天子对谁都不假辞色,唯有储君能让他稍微松快一些,当下露出一点笑意,要他坐在自己身边。萧允城比他还高了,本就不差几岁,这下更像兄弟。
“前几日说要给你立后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他难得多说几句话,“要有不满意的,就再选。”
萧允城正是为了这事来的,他看了一眼沈宵眠,欲言又止。
萧璟眉目间的冷肃缓和下来,储君做宗室子的时候就很受父母疼爱,有他不曾拥有的热烈朝气,萧璟尽力替他留着这份纯澈,他喜欢萧允城。
“说吧,没关系,”他道,“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储君有点尴尬地偏过脸,轻咳一声,“是……有。就是她父亲官位太低,没上候选名单……”
“那就加上,”萧璟说,“她也喜欢你吗?娶吧。”
萧允城没想到这么顺利,羞涩还未褪去,狂喜已经涌上来,他有点怔愣地看着天子,萧璟和他入京那年长得不大一样了,那时候天子自己也只有十八岁,尚有稚气的眉眼沉着矜冷,叫人害怕。
可天子的心是好的,他对自己悉心教养,毫无保留,甚至不介意自己偶尔回旧地看望父母,到了如今,又肯成全自己娶心上人为妻。萧允城感激他,敬爱他,他视天子为长兄,对他报之以挂念和顾惜。那种仰视的角度让他很少能仔仔细细地打量萧璟。
所以萧允城看着天子,忽而觉得恐慌。
他看到死气沉沉,天子一如既往的俊美矜贵,却像烧到尽头的烛,不待风吹,自己就要灭了。
“明日就是陛下的乾元节了,陛下想在晚宴上加些什么?”
萧允城压着心里的起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臣还给陛下备了礼物。”
萧璟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像是刚想起来,“我要过生辰了?”
“是啊,陛下二十六岁了,”刚才那些话没能哄陛下展颜,储君更加焦急,他握住天子的手,鼓足了勇气把自己最珍贵的宝贝拿出来,“陛下要是允许……明晚臣将她带来见一见您?”
萧璟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他看向光线朦胧的窗槅,在满地清光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宵眠在扶手上枕住手臂,不同于萧允城的纠结,他注视天子的表情,浅淡瞳眸里含着玩味。
*
天子生辰,照例是要普天同庆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贤明的君主,庆祝乾元的典仪从三天前就开始,民间把它当成一个节日来过,连祭礼奠仪也不许张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