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溃不成军的局面,吁出一口气。
“世子棋高一着,我输得痛快,认了。”
对弈耗时,同兄妹俩三局过去,已近日暮。本想拉近距离,竟真成了切磋较量,怎么可以!
“我闻世子书画精湛,不知可有眼福欣赏佳作?”
“闻老先生说心不静则手不净,陆某入仕后庸碌奔忙,心躁手浊,已许久没有拿得出手的书画。”
陆执方的婉拒之意很明显。
他起身,拂过衣袍褶皱,是个要离场的姿态。
戚幼晴看向婢女香梨一同带来的卷轴筒。
这样好的机会在眼前,她没有被拒绝的失落,只有对自己这些年努力的惋惜。她自幼勤勉学习琴棋书画,除喜欢之外,还因深谙才女名声是亲事的筹码。
不过女子才情,有人喜欢,有人厌恶。
戚幼晴还是想再试一试。
“我有一画作想为家中长辈作寿,已数次修改重画,但是每次自赏总觉得有不对之处,却无从下笔,因为迟迟未能拿去装裱。”
她示意婢女将卷轴筒打开,取出画卷t?,“世子与大姑娘能不能帮我看看?若二位都说好,我便放心了。”
理由冠冕堂皇,问得亦巧妙。
谁拒绝,倒成了不愿成全她这一片孝心。
陆执方素来喜欢点到为止,心中一哂,要说好,少不了有几分为应付的违背真心,要挑出毛病来,是不是后续修改了画作,还要拿给他再瞧一瞧?
陆嘉月心思单纯,已先点了头。
香梨在撤走了棋盘的桌案上,徐徐铺开了幅画,是一幅仕女图,画的是几个女子烫练的场景。白长练由两位女郎一左一右展开,花裙女郎在中央用焦斗烫练,前后各有两个女童,一人在前撑练,一人俏皮地钻到练底仰头看,人物凝神自然,用色素淡清雅。
“姑娘说,她看不出什么不妥,反而觉得很好看,色彩富丽,工笔细腻,有很多值得一一品味的细节。”
蓝雪率先转达了陆嘉月看过后的感受。
戚幼晴笑:“能得大姑娘喜欢,幼晴很欢喜。”她说罢,看向了陆执方,隐隐有几分期待。
陆执方不语。
平心而论,是难得一见的好画。
可戚幼晴嘴里的哪里不对劲,原来也并非借口。
他退远了一步端详,目光往那调皮地钻到白练底的女童看去,有什么在呼之欲出,未找到表述。
“橘衣小童。”有人低喃。
众人目光齐齐朝着小婢女望去。
馥梨才一开口,便觉失言。她已经被调去清夏堂跟着方嬷嬷学做事好几日了,这种场合不该开口。可戚姑娘的画画得太好,她跟着观赏入了神。
戚幼晴皱了皱眉:“何意?”
馥梨看了看她,又去看陆执方,对方微微颔首。
“戚姑娘已画得很好了。但那橘衣小童看身形,是烫练五人里年纪最小的。小孩儿的眼耳口鼻,神态形貌,每一岁都有细微差别。若不留意就会画成身小而貌老的怪模样,或是把女童画出女郎熟态。”
她如此细细解释一番。
戚幼晴还未说话,香梨听到了“怪模样”三个字就不高兴起来。都是做下人的,怎能这么说她家姑娘。
她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起来,“挑错谁不会啊!动动嘴皮子不费工夫,就能显得自己厉害。贵府大姑娘都说看不出毛病,你要像我们姑娘这样能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你说的才算数……”
“香梨。”戚幼晴等她快说完了,才轻声训斥。
小婢女的话没说错,但她心里是有几分不舒服,实在不能接受被一个婢女对画作评头论足。
在场只有一人未表态。
陆执方静了片刻:“荆芥,拿纸笔来。”
不远处树影晃动,“是”一声传来,人影已掠开,回来得也很快,待戚幼晴回神,案头另一边就多了一只提梁书箱。送箱子来的护卫只剩个离去的背影。
陆执方示意,蓝雪将里头的文具摆好。
“她说得对不对,画上几笔便知了。”
他清清落落的目光看向了馥梨,挑起笔递过去。
戚幼晴不敢置信。
陆执方此举,看似在维护她的颜面,可那语气在戚幼晴听来,却并非是这样的。她定定盯着,看婢女那双为她数过棋子数的手,接过笔,沾了墨,先是犹豫,尔后越发熟练地勾勒出一个躬身扭头的小童。
正是她画的烫练图里的。
小童身形动作都与图中相似,面孔留白。
馥梨换了提梁箱里最细的笔,寥寥勾勒,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唇角微勾,眼神俏皮的髫稚女童。
“戚姑娘看看,这样是否会好一些?”
不止是一些,戚幼晴忽而抓住了她的手。
“你能再画一些别的吗?别的小孩面孔。”
馥梨微愣,点头,手腕得到自由后,在纸面轻巧落墨,哭的,笑的,嘟着唇生闷气的,双手抱光秃秃小脑袋的,千奇百怪,活灵活现。
每一张脸,看起来都比上一张脸更大一两岁。
“是我婢女无礼,看轻了姑娘。”
戚幼晴认真看了许久,朝她一福身。
婢女如惊慌小鹿一般跳开半步,没受这个礼。
戚幼晴主仆带着画卷,离开了亭子。
陆执方对着纸面那些传神的孩童脸颊出神片刻,“收拾吧。”很难说清楚是怎么样的感觉。
似乎是后悔,觉得她不应该去嘉月院里。
似乎是自豪,而他非亲非故,凭什么替她自豪。
小姑娘不觉自己做了多特别的一件事,很自然地把东西都收纳进提梁小箱里,双手拎起来跟在身后。
静思阁在前院。
一行人在垂花门分别,陆执方迈步,余光瞟见她像个小尾巴,缀在自己后头。他回头,不远处阿妹和蓝雪亦侧目看来,在疑惑同一个问题。
“太太让我到亭中斟茶递水,待大家散后,”少女一身紫衫白裙,丽质天成,浑然不知讲了一句怎样让他怔忪的话,“我跟世子回静思阁伺候。”
第16章
第
16
章
他是怜惜,而非要攀折。……
“我跟世子回静思阁伺候。”
馥梨双手提着那只书箱,攥了攥提柄,“大太太说,席灵姐姐再有半个月要放良了,叫我去静思阁接她的差事。至于大姑娘院里,本来就不缺人。”
席灵是谁?
席灵是静思阁的婢女,因家乡遭水难,同亲人在逃离路上失散了成孤女,被老夫人遇见收了进府里。
近日机缘巧合和家人重逢,已经向大太太求了恩典,做完最后这一年就放良了。
陆执方还未想过找人接替,本就是祖母塞来的。
但这不会是母亲把馥梨调去静思阁的本意,正如她不会无缘无故叫馥梨去独幽亭送茶点那样。
陆执方抬起眼,朝同样关注这边的阿妹和蓝雪摆手,示意她们先离去。眼前少女到了清夏堂几日,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而眼眸里的那份静气没变过。
“知道静思阁在哪儿吗?”
“约莫知道的。”
“好,”他抬手,顿了顿后解下了腰间玉佩,“拿这个去静思阁找席灵,她自会安排。”
陆执方返回垂花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那玉佩挂在腰封上,本该是冷的,似在回来路上被陆执方无意识摩挲过,又被拢在斗篷之下,递到她掌心时,犹带了陆执方身上的暖意和衣裳的熏香。
馥梨垂眸看,玉质细润,水色丰盈,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东西,握在掌心舒服,但总觉得会捏坏。
她按着记忆,来到静思阁院外。
人未入内,就见墙头蓬蓬翠云,是冬日依然苍劲的青松。看门小童跟照壁年纪差不多大,生得眉清目秀,性子不如照壁活泼,甚至还有几分腼腆。
“这位姐姐是哪个院的?何事来静思阁?”
“我是从前院调过来当差的。”
馥梨冲他展开躺在手心的玉佩,只想把这烫手山芋快快交出去。可她还未说完,小童圆目睁大,噔噔噔跑了,再回来时,身边跟了个着蓝裙套绣花白褂的秀丽女郎,女郎手里还落了几瓣嫩黄色的腊梅花瓣。
正是在堂屋里插梅瓶的席灵。
她疾步赶来,“世子爷有何事交待?”说话间,目光落到馥梨脸上时,亮了亮,好灵秀可爱的小姑娘。
待听见馥梨把大太太和世子两边交待的话都转述一遍,席灵的神色微妙起来。
静思阁里,除了南雁年纪小,得世子纵容,人人夹着尾巴当差。出了错漏,世子爷不罚也不骂,只拿一双眼静静看,好似在嘲弄,拿了这么高的月银,好意思办出这样轻省敷衍的差事?
静思阁除了公中工钱,还有世子爷自掏腰包补贴的伙食、四季新衣、年节封赏。
再有那愚钝得察觉不出主子不满的,悄无声息就被调到了别处,受到满府人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席灵习惯使然,心念飞转。
大太太拨过来接替她差事的婢女,该怎么教,怎么带,席灵很清楚。她初来乍到时,静思阁的老人洛嬷嬷就是这么带她的。
既如此,世子爷为何还要给馥梨玉佩?
世子怕眼前人被怠慢了。
席灵霎时反应过来:“馥梨姑娘请随我来。”
“席灵姐姐叫我名字就好,要是觉得不顺口,”馥梨想了想,略带迟疑道:“叫……小梨也行。”去恩孝寺的路上,就有嬷嬷这么唤过她,说更顺嘴。
席灵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神色认真,不似客套,可她哪能真喊,“我先带你熟悉一圈静思阁各处,这是小厨房,早中晚定时放饭,这是护卫住的地方,他们不会往婢女屋去,你知道这是哪儿避着些就成,对了,水井在东南角……”
席灵做事利索,说话也比寻常人快,身后小姑娘闷声跟着,若不是还有脚步声,她还以为人丢了。
绕完静思阁一圈,大太太那头的丫鬟送来了馥梨的随身物件,裹在一个绛紫色的包袱皮子里。
席灵顺手递去,讶然于它轻飘飘的重量,不禁脱口:“东西怎么这般少?”
“我来府里没多久,先前在洗衣房当差。”
席灵心里浮上来几种猜测,没露到面上,t?世子爷不喜一惊一乍,同样地,身边伺候的人就是再惊涛骇浪,也最好憋着,才不算碍他的眼。
她想了想,“先带你回屋,把行囊安置下。”
馥梨被领到了一间亮堂通透,格局方正的厢房。
里头物件一应俱全,床帘拉下来,隐约可见里头早铺好了软枕被褥。她拆了包袱皮子,把叠好的衣裙往衣柜里放,拉开柜门却愣住,里头空空如也。
“席灵姐姐,这里头,怎么没东西?”
席灵不以为意,“备用褥子拿去晾晒了,你先放着吧,待会儿要是缺了少了什么,我想办法添置。”
按静思阁的规矩,还未到做新春装的时候。
但眼前的小姑娘,显然是例外。
馥梨点头,衣裙塞进去,拢成一个小方块,挤到最靠边的地方,下一层放小衣服的地方,也是如此。
“……”席灵瞧得浑身难受。
她本来东西就少,便是横摆都铺不满,这样左重右轻,规整中透出了一种失衡。可万万不能叫世子瞧见。不对……世子应该也瞧不见吧?
“馥梨姑娘为何要这样……这样摆?”
席灵不解,馥梨看她的眼神亦透出困惑,“我一人都占满了,旁人的衣裳放在哪?”
席灵绕过了弯来,“静思阁里,就一个婢女。”
馥梨杏眼睁得大了些。
“可是这床帐……”
“这屋原本是我住。我快放良,只每日清晨入府,傍晚出府,床帐是白日歇晌用的。”
席灵怕她嫌弃:“床褥会换。但这屋是除了洛嬷嬷那间,婢女房里最好的,你要是想……”
“席灵姐姐,”少女来到静思阁后,第一次打断她的话,眼眸似有碎星,期待的亮光忽闪忽闪,“我真的可以一人住这么大的屋,用这么大的衣柜吗?”
她用手比划起来,“在后罩房,每人只得这么一小格柜子,这么宽的铺位。”就连她在清夏堂跟方嬷嬷学规矩,都要同别的婢女同住一屋。
眼前人竟当真不知,自己能够得到的优待。
席灵对上她认真懵懂的目光,心蓦地软了。
“把她调入静思阁,是我说服你母亲的。”
距离静思阁一南一北的静修室里,茶香幽幽。
祖母总是温柔慈爱的目光,看向了他,“你娘来找我,说想换成崔姨娘陪我静修,我多问一句,才知道是你的主意,陵哥儿,你素日不管这些的。”
陆执方歉然垂眸,避开了长辈洞明雪亮的眼神,“祖母不喜崔姨娘,是孙儿任性。”
“活到我这个岁数,没有什么喜不喜的,她来我这磨一磨性子,我正好叫你爹消停些。”祖母笑了,眼尾绽出来数道皱纹,“但这事是因为那小姑娘?”
陆执方在祖母这里坦然承认:“是。”
“你娘说你最近反常,总牵挂个小丫鬟。祖母问你,把她调到嘉月那里,你往后怎么办?”
“祖母何意?”陆执方蹙眉。
老夫人叹了一声,但愿不是多管闲事。
大房二房两个嫡孙,明明小时候性子差不多,都是上房揭瓦的小霸王,越长大越生出差天共地的脾性来。管亲妹妹要个婢女去做妾做通房的事,仲堪这个浑小子做得出,执方却做不出。
真调到嘉月院里,哪日后悔了没得回头。
“那你知道,你娘那般警惕,又逼你同二房的表姑娘接触,是为何吗?”
“母亲怕我未成婚先纳妾,愧对日后妻子。”
陆执方说到这里,已想明白。
祖母要馥梨入静思阁,母亲就叫她去独幽亭为他和戚幼晴斟茶递水,想叫她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祖母笑了:“那祖母为何如此呢?”
“祖母不怕。”
陆执方有几分动容,同时体会出更隐晦的意思。人有自持自制的理智,人亦有难以控制的七情六欲。祖母觉得他懂了男女之情后,会更早顺应家中安排。
“祖母知你做不出愧对日后妻子的荒唐事。难得有入了眼的姑娘,就放在静思阁挺好的。”
陆执方回到静思阁院门外,想的依旧是祖母说的这番话,心里并不赞同。他是怜惜,而非要攀折。
他分得清楚,他控制得了自己的心。
院门里欢声笑语,正是暮食快结束的时辰。
今日小厨房不知做了什么,饭菜香气格外浓郁。
他在院门外站得太久,久到南雁探出颗小脑袋,嘴角还沾了粒冒油光的米,“世子爷为何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