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半晌挤出一丝笑,是礼节,也是好笑。复杂的空耗她太累,笑在皮肉纹理,显得一张脸木然,凉薄。
“庄园是你的,我只是客人之一。”
话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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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萧达在庄园吃完早餐上楼,碰巧在二楼拐角遇见白瑛。
两人互删好友后,第一次独处。
白瑛显然有话要谈。
萧达抬腕看表,空气中弥漫出一种尴尬,羞恼的燥热。
“你赶我?”
萧达一呆,“什么?”
“你看时间,暗示你很忙,让我识趣滚。”
萧达注视她,顿一秒,语气温和,“梁先生该换药了。”
不高兴撞上情绪稳定,白瑛讪讪,“对不起,我误会你。”
生气快,认错快,像胡搅蛮缠又通达道理。
萧达拉下袖口,拿出手机,“梁先生换药后,我有时间。你加我,见面还是线上聊,看你方便。”
白瑛抿唇,加不是,不加也不行。
昨晚梁朝肃回来,外面风起浪涌,连城约黄胜男了解情况,黄胜男凌晨出门,至今未归。
可加好友,又恢复联系了。
好在萧达工作能力强,生活助理惯于细察眉眼高低,善解人意的很,“聊完,你再删。”
白瑛下台阶,距离近,鼻息间说不上木质调,还是消毒水的苦,也可能两者交融,她莫名其妙耳根胀热。
扫了码,闷头往下走,风是凉的,萧达不见,耳后热度随之散去。
萧达陪同医生进入房间。
梁朝肃已经清醒。
佣人送了早餐,摆在靠窗的圆桌,他半靠椅背,凝视一窗轰轰烈烈的花繁叶茂,默然出神。
“粥凉了。”萧达喊他,“您没吃多少,让厨房再送一份?”
他侧过头,那一丝空茫的怔忪,烟消云散,“不用,端下去。”
医生查看伤口,又挂了水,萧达送医生出门,再回转。
“白小姐半个小时前,在楼梯转角等我。”萧达知道连城几次想见黄胜男不得。
“顾舟山也被您送上专案组专机,莫实甫晚上八点才确认,连夜去了几个工人党派骨干的府邸。连城小姐几次帮林娴姿,行事都有您的影子,这回想必是充分认识到事态,我重新加了白小姐好友,要告诉她们全部吗?”
第612章
梁朝肃捕捉他隐意,“你认为是她背后指挥白瑛,套你话?”
萧达了解白瑛,咋咋呼呼,死要面子,以前威吓他,大小姐决定丢的狗,就是狗舔死,跪门口,从她面前跳下去,也不看狗一眼。
何况,自己迈尊步,下台阶,把狗重新加了。
门口窸窸窣窣响了两下,微不可察,萧达丝毫没察觉,梁朝肃话到嘴边,忽然改为命令,“打开门。”
萧达疑惑去开。
连城正犹犹豫豫走,上半身转身,下半身站定,扭曲的怪模怪样。
萧达头一回见她这姿势,“您这是——”
“做操。”身后梁朝肃面容冷峻,声线平平,一语带过,“进来吗?”
萧达下意识观察连城反应,她比白瑛稳重决断,眨眼镇静下来,“方便吗?”
梁朝肃语气柔和了些,“我穿衣服了,萧达也在。”
连城知道,他是表明密闭空间,非孤男寡女,强调衣着整齐,免她以往应激反应,让她安心。
不生恐惧。
“萧达。”她跨进一步,“我不会利用白瑛,她加你可能是想替我分担,也可能是别的事。”
萧达不禁看梁朝肃。
他端正坐在沙发,面容苍白的没血色,唇线也淡,嘴唇平直的一条线,室内灯映着,窗外阳光暖着,没有开口的意向。
一句好巧,一句我知道,他不说,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抱歉。”萧达性情如此,从不越线多嘴,“我误会您。”
话罢,他一怔。
连城奇怪他反应,“你......”
“想到一点私事。”他摸鼻子,尴尬的,掩盖的,“您进来,我关门。”
连城坐侧位,梁朝肃右手边,萧达端来茶水。
温热的,客客气气的,她像一切突如其来的客人,拘谨捧着茶杯。
气氛是一根没有弹性却一拉再拽的线。
线一头,她莫名不开口,另一头,梁朝肃莫名也不问。
窗户刮进一阵风,楼前的花香涌溢,白薄纱纷纷扬扬地飘荡,屋内静到只剩浓白光束成千万的浮尘,异样澄明,安谧,仿佛穿越很多年前的夏天。
她在,他看,后山蝉鸣一个下午。
梁朝肃清楚听见,他仍在坍塌,无可救药,前仆后继。
一寸又一寸,没有穷期。
“想问什么?”
萧达躲在房间另一边儿,闻言愣怔,他以为梁朝肃会直白又坦诚,将目前进展和盘托出,那些运筹帷幄,尽在股掌的胜利,足以安抚连城。
让她笑,或许还赞赏,说不定钦佩。
连城回过神,她一直垂眸,视线里男人手背肤色深,蜿蜒的青色血管埋着针头,鼓起粗大的一截,皮肉却薄。
像透明,像快要让人看见血管里鲜红奔涌。
怎么已经这么薄。
“连盈盈回国了。”
梁朝肃笑,笑的苍凉又习惯,那样复杂,“顾舟山也回了,你母亲倘若问,告诉她是因为时机恰当,比预计进展更顺利。”
连城坐在那儿。
昨天,白瑛先猜测他动了心,结果他车祸又回来,一瞬痛悟,大呼上当。
这种套路不新鲜了,电视剧,,现实圈子里比比皆是,顾星渊最近追老婆,身边空降三个柔情蜜意,身材火辣的秘书。
第613章
她不在感情上乱来,到头,和冯时恩有开始。
梁朝肃是洁身自好,不在男女关系上刺激人。
可是她做初一,梁朝肃才做十五。
转眼,又传来消息,连盈盈被带走,莫实甫阵脚大乱。
白瑛张口结舌,许久躺下,趴在她耳边,“连城,你都变了,他还是他。”
她变了,他是他。
连城看窗外,铺天盖地的热闹生机,花叶挨挨挤挤,层层叠叠,一片荼靡分不清。
仔细看,红又是红,绿又是绿,花是花,叶是叶,泾渭分明。
“等你输完液,我想出去走走,你行吗?”
梁朝肃眼底明显起涟漪,“你问我,当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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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朝肃身体接连重创,一上午,透明色,奶白色,褐黄,避光的,不避光的,交替更换。
直到晚间,太阳将下山了,他来敲门,连城在自己房间和林娴姿通话。
巴黎是正午,林娴姿开完几轮会议,根据时局调整应对莫实甫的计划。
若连盈盈和顾舟山,指认香江持枪案,莫实甫有参与。莫士诚死刑,他至少无期,二十多年的肝肠寸断,终于要赢了。
林娴姿悲喜潸然,“如今只剩远东开庭,连城,我们再办一次你爸爸冥寿,等你找到肾源,做完手术——”
她哽咽,“很快了,秘书行贿,欧洲肾移植协会近年已经三起丑闻,他们答应将你的匹配提到最优先,内地森严,不会比欧洲快,明天我让管家带你做移植前体检。”
连城应。
“梁朝肃住回黄家,是迫不得已。但他城府太深,是情势逼迫他,还是他造就形势,妈妈无法肯定。”林娴姿顿一下,“连城,你仍然信他?”
连城一言不发。
“十八年感情,你捅他一刀,他救你一命,又和妈妈合作,了结仇怨。”林娴姿其实知晓她挣扎,“世事不是非黑即白,如果你始终纠结难受,内地立案,我出面不予追究,之后桥归桥,路归路,你不用在想他。”
“人生太多分不清的帐,不能日日在心里盘算,你追求绝对清楚完美的世界,也并不存在,那只是追求。真实的人,本来就无知,狭隘,偏见,自私,见招拆招,拆不了也模糊过去。妈妈复仇的过程也不是绝对正义,有时花钱买平安,有时妥协得心安——”
“妈妈。”连城猛然开口,“我有事,下次再聊。”
她拉开门。
梁朝肃镇定自若,新加坡烈日炎炎,他穿长袖衬衫,黑西裤和皮鞋。发际线伤口又换了药,窄窄指宽防水贴。
气场内敛,内敛到风光大势的盛气杳然,锋芒毕露的压迫漠漠,像一片平乏、波澜不兴的湖泊。
没有这几年的痕迹,也失去前十八年的。
“待会出去,你会热。”
梁朝肃陪她下楼,“以前会。”
连城蓦地鼻尖一酸,以前英武健硕,体温热,怕夏天,如今病瘦,憔悴,暑热刚好了。
“什么时候回国?”
他步伐不疾不徐,悠闲回,“三天后。”
连城穿过大厅,直直下台阶,走进红蔷薇迷宫,花香太浓郁,一墙一墙无尽头。
梁朝肃眼底映着这些狂热,炽烈,经久不息的东西,淹没她,拱卫她。
第614章
她不害怕,很喜欢。
“连城。”他胸腔闷声震震,像悲,又在笑,“新加坡总天晴。”
连城一阵漫长的沉默,“别犯傻了,新加坡在热带,天晴很正常。”
梁朝肃笑声更大。
连城视线落在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蔷薇上,“梁朝肃,我读过百年孤独,马孔多在下雨,说这句话的人很孤独。”
——奥雷里亚若,马孔多在下雨。
——别犯傻了,赫里内勒多,八月下雨很正常。
因为不被理解,因为无从自白,因为无数次面对面,无比靠近,对方丝毫不懂。
梁朝肃凝望她,太阳刚下沉,光辉还是焦黄色,温度高,其实不该出来,红斑狼疮不能日晒。
她有话说。
“我不喜欢下雨,我喜欢新加坡的晴天。”连城折断那支花,递给他,“我不喜欢强横炙烤,但我喜欢炽热澎湃的东西,我妈妈的电话,你听到了?”
“嗯。”梁朝肃接过,他手上鲜红,周围也开满鲜红,灼白阳光洒下,他在中间,沉寂而灼目。
“我觉得你不会答应。”
梁朝肃凑近。
她没躲,“对吗?”
“看来我不是赫里内勒多。”他撩开她披散肩上的长发,花枝的刺他剔光了,枝干光滑别在连城耳后,“这一回,你想怎么劝我?”
“劝不了。”连城仰视他,任由他摆弄头发,“你想赎罪,想清清白白后,重新开始。我妈妈想恩仇相抵,用不追究,来断绝你重新开始的理由。”
梁朝肃眼中没有太多情绪,人逢大起大落,太多无可奈何,都会蜕变,他二十四那年,有一次,快三十这年,又一次。
连城也在变,“老实说,从欧洲后,我很内耗。不想撒谎,还在撒谎,认真对待感情,也开始轻率、轻浮、虚假,我更怕,我是在为你变化。”
梁朝肃迟疑了一下,明知她下文,依旧喜悦,“你能坦诚,我很高兴。”
连城淡淡笑。
“你好像问过我,你输得起,我能吗?”她给答案,“往后还有半辈子,时间太长,不敢说其他。但我现在肯定,一码归一码,重新做朋友,兄妹,什么都好,唯独情侣,没有缘分。”
她不激烈,心平气和豁达了,天然上翘的眼角弧度弯弯,一点不显绝情。
就算绝情,他也无药可医。
“那你好好做手术,好好恢复疗养。”梁朝肃收回手,在周围花墙上挑挑拣拣。
他不知何时会的编法,一朵蔷薇交织一朵蔷薇,枝叶从花瓣里间歇露出一片,从线到圈的闭环,正合她头围,不多,不少。
“热烈,向上,开开心心过没有我的日子。”他仿佛沉淀的平和,又仿佛还是那个样子。
连城听出他偏执,总归破了防,“那种开始,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没以后。”
梁朝肃俯首,连城绷不住,后退。
他没吻的意向,清正沉静。
手指凝滞在半空,徒劳伸向她鼻尖,花枝洇染丛生疤痕。
连城惭愧,“我脸上有东西?”
“有颗小痣。”他收手,就那样立在原地看她,“......擦不掉。”
连城哭笑不得。“出生就有的同生痣,当然擦不掉。”
第615章
第二天早晨,林娴姿管家来接连城,出动七辆车,保镖二十几位,前遮后拥,排场大得吓人。
莫实甫穷途末路,四处寻求新加坡政界庇护,远东问题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华夏加欧洲,官员们就算得到莫家,也没福气享。
兽困则噬,连城无法预见莫实甫下一步,回电话取消这回体检。
林娴姿半小时前忽然来电,找到肾源了,是一位车祸遇难者,匹配度很高,倘若错过,下一轮未必有此次合适。
肾脏摘除后,在冷藏条件下可维持24到36小时的活性,足够送来新加坡手术,但有莫实甫,林娴姿让连城飞去欧洲。
她匆忙上车,白瑛陪她坐后座,冯时恩守礼,既然退一步,他坐副驾。
梁朝肃立在车边,他到输液时间,临时拔了针下来,手背留置针管道里全是回血。
“梁朝肃。”
连城趴在车窗上望他,他面孔映着晨光,高鼻深目镀着耀眼的金芒,却无端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