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如何。”
连城不确定,颤抖不可抑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分不清喜悦,为何还惶恐。
只知道当下眼泪和笑,是她并列的虔诚,“你醒了。”
“听见你叫我。”梁朝肃目光犹有半苏醒半迷离的恍惚,“手术好吗,有没有排异反应?”
气弱声衰的问题,连城陡然失了声。
房间寂静,她听见梁朝肃的呼吸,溶于她血液骨髓,五脏肺腑一半是她的,另一半是梁朝肃的。
在病入膏肓时,它们精密缝合成一体,从此她是他,生死肉骨,日夜同生。
“很好。”她哽咽,说不出再多,握住梁朝肃疤痕累累的食指。
他手宽大修长,其实十分好看。她有些后悔,去年商场没有包扎仔细,或许,更该耐心,至少问问缘由。
梁朝肃感受到她温度,柔软的微温,长日无尽里不可得的慰藉。
“远东判决了吗?”
连城摇头,愈发哽咽。“我不知道。”
外面医生风风火火进来,连城让开身位,被一层一层的人潮挤到门口。
梁朝肃眼前光影缭乱,周围白影喧嚣,他又是幻觉。
人性深处根植最原始的是孤独。他总会在孱弱的时刻,格外渴望。
渴望病床前她来看,渴望醒来她唤他名字,渴望她握握他的手,哪怕一触即分的余温。
看向我,走近我,来我怀里,别把我留在没有你的地狱。
机器爆发尖锐警鸣,显示屏上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线,鲜红,跌宕,曲折。
医生当即大吼,“昏迷,报心率,血压,无关人出去,护士清场。”
医生一波接一波轮转,耗时许久,连城被医护禁止见梁朝肃,再被允许是半个月后。
这次,不是好消息。
苏成怀传达他的意思,“梁先生想出院,回到石头镇的薰衣草庄园,问您是否愿意同往。”
连城还未回答,他补充,“完全尊重您的意愿,没有一丝一毫强制。”
“他不能出院。”
苏成怀眼中划过讥讽,“现在你要强制他吗?”
连城如今没那么多话,她身体里融入梁朝肃的血肉,好像也铭刻了梁朝肃的沉默。
对旁人异常的疲乏,世界是稀薄的,解释,自证,激烈太耗费力气了。
也有可能是,清楚察觉一种东西变质的过程太痛苦。
它不该这样,不能这样,为什么这样的过程比她之前内耗,残暴亿万倍。
沉重的人七死八活,苦不聊生。
所以。
他从前是这样熬过来的吗?
连城越过苏成怀,进入病房。
梁朝肃靠坐,他眼睛总是很锐亮,冷冷的银锋,见过的人,很难遗忘这双眼睛。
连城迎着他从头到脚的梭巡,坐在床边沿,这个距离近十年未有。
“医生让你卧床静养。”
梁朝肃笑,“我不想临死,消耗在冰冷的医院。”
连城攥住他手,力道猛烈,显得她凶,和梁朝肃以前同样凶,“你不会死,医院能救你,这里不行,去M国,回华夏。”
但她没有梁朝肃的心性和杀伐决裁,气势不如他压迫,言语不如他犀利,色厉内荏,心慌意怯。
梁朝肃垂眸,她手上留置针刚拔,白胶带轻微洇红,手指箍着他手指,粗糙和细嫩,两个身体感受同一种体温。
“我这个人没什么好处,唯有勇气尚算可观。”他声线暗哑,又宁静的超然,“七月,薰衣草盛花期,我吩咐庄园培植观赏性,你想看吗?”
第620章
连城完全失了控,哭不出,笑不出,喉间哽着生死无力的毁灭。
冰岛上你死我生,是箴言。
出自她,由他应验。
萧达办理了出院,连城通知过林娴姿,独自上了车。
石头镇距离巴黎四百公里,三个半小时车程。
梁朝肃身体精力有限,抵达后昏睡一天一夜,第二日黄昏醒来。
今日普罗旺斯晴,五点钟的晚霞坠落花丛,一簇簇,一行行,浓积的瑰丽的紫色。
梁朝肃枕边花香最馥郁,一束偌大,狂野,茂盛到显得潦草的烟紫花束。
他自从离开医院经常笑,这回,一睁眼,也笑,“我总是梦到你。”
连城长发披散,像被风全吹乱,两颊红扑扑的胭脂色,“那你闭上眼。”
梁朝肃不愿闭,幻梦向来易碎,过度的希望,自然而然产生极度的失望。
可连城眼睛倒映他,黑漆漆的瞳孔,没有冰岛的雪山,和不化的坚冰。
像快要陨落的月光,终于能蒙在罪孽的他的身上。
梁朝肃闭眼。
“梁朝肃。”连城唤,“三年前欧洲旅游,我欠你许多纪念品,你不醒来看吗?”
他没忍住,睁眼咳嗽着发笑,“梦中梦。”
“你沉进盗梦空间了。”连城趴在他床边,“眼睛再闭一次,我坚持唤醒你。”
梁朝肃忍俊不禁摇头,抓握她的手,“我有一份礼物,以前送不出,还是想给你。”
他摁床头铃,吩咐萧达准备一副轮椅。随行医生检查完数据,意外的没有阻拦,全副沉默装上简易医疗设备。
连城看不懂,不清楚设备的效用,只有无休无止的荒凉,在血液,骨骼,灵魂深处,淙淙作响。
连城推他进花海。
薰衣草镇定安神,十分助眠,连绵的花浪,争先恐后席卷过来。
她恐惧他被花香熏得沉睡,“三年前这个庄园没有这么大,庄园经理说,你一直坚持扩大。”
梁朝肃示意她停下,“原来太小,视野狭窄凌杂,如今不壮观吗?”
连城眺望,小楼远丢在身后,四周微风涌漾,深紫汪洋接连天际,没有穷尽。
他们共在浪潮中。
“礼物是庄园吗?”
“喜欢吗?”
“喜欢。”连城蹲下,仰望他,“可它们太沉默,冰岛时你期望我来庄园,想告诉我什么?”
梁朝肃眼底映着辉煌的霞光和泛滥的紫,四目相接,又全是她,“不知道。”
连城呆愣。
他掌心贴上她脸颊,几乎没有温度,“想说的很多,有些像辩解,有些像发疯。直到现在,依旧是粗暴,野蛮,专横,以后你会记得我吗?”
这话太丧,她感受宿命的伟力,不敢冒犯它的威严,轻易回答。
“回去吧。”
梁朝肃不同意,在生命寂灭的永恒前,房间太冷清,他想定格在辽阔的温柔中,她的眼睛里。
太阳落山了,晚霞逐渐细碎,风渐渐大起来,刮得连城灵魂都破乱。
她听见身后小楼匆匆奔来许多人。
那些医生的白大褂在花海里,像一面无比巨大的,昭示性的旗帜。
她在铺天盖地的溃败里,徒劳握紧梁朝肃。
他睡着了。
白发被风吹动,细细刮过眼角,他没受影响,异常的安详。
也许是他近十年,最安稳的一觉。
“我记得。”她泣不成声,匍匐着,弓起的脊背像一个小小的坟包,扒开血肉把梁朝肃掩埋进去,又无端推开,“我记得,但你要忘了......”
她大力捧起他脑袋,执拗至极,在医生围上来前,像念咒一样命令,“梁朝肃,有句诗,倘见玉皇先跪奏,来世绝不落红尘,你告诉祂......你告诉祂,你悔了,你忘了,梁朝肃......”
医生来拉她。
她歇斯底里的,近乎疯狂了,“你答应下次听劝——”
你最重诺言。
你忘了。
第621章
一,南省。
这一年,连城三十岁,白瑛即将生产。
阔别七年,她第一次回国。
南省变化日新月异,路边又在换绿化。
“是桂花。”白瑛从车窗瞄一眼,“总算有新种类,前几年你都不知道,不是玉兰,就是文冠,看到我都PTSD了。”
连城注视着吊装树种的悬臂。
“白玉兰代表纯真无暇的高尚品格,文冠寓意是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白瑛面色微变,看她剪短多年的头发,看她深居简出,愈发苍白的侧脸,掩藏着小心,“连城,你什么时候开始精通花语?”
连城没回头,环城高架还是那个入口,出口也在原地,上一次她走过。
是离开梁朝肃。
“这几年。”
薰衣草,等待爱情,白山茶,你怎敢无视我的爱。
大抵感情都有滞后性,就像人不可能同时获得青春和对青春的感悟。
十八岁到二十三,是她的青春。
五年,一千多天,好长,但好快。
漫长的措手不及,懵懂的一地怆然。
“那巧了。”白瑛拉她抚摸自己肚子,强拽她回神,“我出产房,要看见一大束寓意满满的花束,你亲手挑。”
连城垂眸,白瑛孕期被白逸仙补的圆圆润润,肚子是带温度的美丽宝珠,皮肉之下,她感受新生的鼓动,像好奇翻了个身,问她是谁。
“呀。”白瑛笑的甜蜜,“豆豆喜欢你,这几天萧达怎么摸她,都懒得理,你一碰,她就动。”
连城了解孕期知道,“脐带还没绕出来吗?”
白瑛叹气,“绕颈两周半,都怪萧达。”
遇事不决怪萧达,天上下雨怪萧达,哪天不怪萧达,急得老实人晚上追问。
连城莞尔,“七年了,又有了豆豆,你们还不准备结婚?”
白瑛一顿,又窥探她神色。
连城如今成熟,莫氏,四分之一林家,梁朝肃生前所有,由她继承,一手整合。
她不想,谁也无法从她脸上探知什么。
“我们......”白瑛吞吞吐吐,二十三岁的连城,目光彷徨,三十岁的连城,目光已经有了故人的温度。哪怕她并无逼迫,人总会因莫名心虚而忍不住坦诚。
“缺点什么,够不到那张纸的高度,现在这种关系挺好的。”
连城眼底有种洞穿人心的了然,“萧达呢?”
“他也这么想。”
经历过,见证过,原来爱慕的广度比死亡还要强大,暴烈毁灭别人,也被别人毁灭,以至于人间细水流长都成寻常,想起来难免失落。
“我不擅长劝人。”连城静静抚摸她肚皮,“但我越来越庸俗,期盼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都降生在美满的家庭。”
白瑛抿唇。
这一刻实在五味杂陈,过去太有重量,坠的每个人想起来全怅然。
他们或许悲从中来,或许还能泪流满面,只有一个人,像飞越生命的时差,同在二十四岁,日夜熬干。
人生不如意八九,可与人道无二三。
她抓连城手,“你去看看他吧,七年了,别说忘记你,他可能早就投胎,诞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学会走路了,上学了,你去看看他吧,别折磨自己了——”
连城给她擦眼泪,神色温柔,“再等等——”
等LCS基金帮助足够多的老人,妇女,儿童,病患,免除亲情,爱情,友情,疾病,世俗所有劫关。
第622章
还他美满。
二,张安。
白瑛平安生下一个女儿,出了产房,萧达抖的接不住襁褓,把新生儿第一抱,让给连城。
她拒绝,让有福气的白逸仙抱。
白瑛想让豆豆认干妈,连城当场给了干妈一生能给的东西,没领这个名衔。
豆豆满百宴客,萧达请了很多熟面孔。
梁朝肃的老部下不管远隔五河四海,世事沧桑后,成年人罕见的全员到齐,无一推诿。
苏成怀在其中最瞩目,他实在蜕变太大,精英高管的锐利冷酷,朴实了,沉淀了,整个人又黑又瘦,有一种异乎寻常,所向披靡的坚定力量。
梁正平清算后,梁氏垮塌,他接受了一小部分资源,成立了民间女性公益组织,长年奔波在家暴,强迫,拐卖援助第一线,积极推动相关立法改进。
张安网络热度高,成为他们发声的喉舌。
连城坐在他们隔壁,两桌人相互敬酒,苏成怀没喝,张安沾沾唇。其他人因萧达如今依旧效力她,给了面,多少很复杂。
宴席散罢,连城出国的前一天,张安忽然找到酒店。
“我回去想了一夜。”他搬进来一个大箱子,“还是决定交给你。”
连城视线胶着在箱子上,恍若隔世,又清晰无比,那种无法言述的预感,像穿透时空的子弹,一发正中眉心。
击碎她外露的,正常的皮囊,拖出一个遗留的,凝固在那日的坟包。
那里面,只有梁朝肃的血肉还在。
也只有他的血肉。
“两年前政府建山林公园,梁家拆迁,我和工头认识,他们在楼后花圃又挖出一个梁先生的箱子,今天一起给你。”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