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黑黝黝的眸光再度转过来,望向罗汉床。
梅望舒倏然意识到他在想什么,好气好笑之余,心底又升腾起几分细微的不安。
指尖用力,把被角往上拉扯,严严实实裹在身上。
“那时陛下年纪尚小,个子还没臣高,君臣挤在一处,当时不觉得怎么……如今偶尔思及往事,惶恐无地。陛下再提起当年的事,臣只有起身谢罪了。”
洛信原坐在书桌后,许久没说话。
最后笑了笑,
“那时候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反倒能毫无芥蒂地挤在一处;如今,朕只是提一提,雪卿便不自在了。罢了,你睡吧。”
梅望舒终于等到了这句,立刻把蟹壳青色的暖帐拉起,裹着被子一躺。
隔着朦胧帷帐,外间传来了天子沉稳的询问声,”雪卿在家里入睡,也是这样连发髻都不拆的?
”
在家里当然是拆的。
每夜卸了冠,拆了发髻,才好放松地睡下,第二日早起,自然有嫣然帮她梳理妥当。
以前在宫中留宿,发髻偶尔睡散乱了,也会拆的。
但那时,主少国疑,危机重重,宫里不会有太多目光留意她这个臣下。
如今情势截然不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梅望舒委婉拒绝,“臣怕明日起身,发冠不整,君前失仪,不如就这样睡下”
“怕什么,朕这里有的是梳头太监。”洛信原的眸子里仿佛跳跃着万千火焰,声音平淡道,“发髻拆了,睡得好些。”
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直接吩咐下来。
明明白白的不容拒绝。
梅望舒抬手摸了摸头顶的发髻。
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声。
陛下长大了。
临朝主政,君威日盛,习惯了乾坤独断,越来越容不下违逆心意的人和事。
对着文武重臣,谈论起朝堂政事,倒还能收敛心性,做出宽厚仁和、兼容并包的明君模样;
但对着身边近臣时,言行随意,天生的脾性终究还是暴露出来……
隔着影影绰绰的暖帐,帐子里的人听命拆开了发髻,满头乌发如瀑垂散而下。
原本就秀雅出尘的侧面轮廓,增添几分雌雄莫辩的美,更显得柔和起来。
东暖阁的门打开了。元宝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奉进了汤药。
“梅学士,今晚的姜参汤还没用哪。”
梅望舒什么也没说,从帐子里伸手接过瓷盅,皱着眉喝尽,被呛得低低咳了一阵,又喝了半碗桂花蜜,重新躺下。
她白日里注重仪态,晚上的睡姿却不怎么老实,隔着朦胧暖帐,身上裹着衾被,窸窸窣窣地翻来覆去。
片刻后,困意渐渐上涌,暖阁里响起了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洛信原侧耳听着,手里翻过一页书,唇边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元宝再次无声无息地进来,收走了里间的托盘,退到外间,向天子展示托盘上的空碗。
“回禀陛下,今晚的汤药,梅学士都喝了。”
洛信原扫过一眼,点点头。
“熄一半的灯,下去吧。”他吩咐道。
元宝听命熄灭了一半的灯烛,却没有退下,而是重新跪倒在御前。
“陛下。”元宝轻声细语地回禀,“梅学士睡眠浅,昨夜一人独自入睡,被夜里的风声惊醒三次,被庭院里的流水竹声惊醒两次。奴婢斗胆,在梅学士入睡的床头,熏了香。”
洛信原翻书的手顿住了。
他抬起头来。
“什么香?”
元宝双手高高捧起一只三脚铜香炉,当着圣上的面打开,拨了拨里面的香灰,
“助人深眠沉睡的香。梅学士一夜好眠,明日起身,只记得今夜睡得极好,其他什么也不会记得。此香,名叫甜梦香。”
洛信原把手里的书卷放在桌上。
居高临下,第一次正视面前的青袍内侍。“你好大的胆子。”
元宝的呼吸因为激动急促起来,向前膝行两步。
“奴婢眼里,只有陛下一人;奴婢满腔的忠心,只对着陛下一人。”
暗淡的灯火下,元宝抬起头来,眼中闪着野心勃勃的明亮异常的光,
“陛下的夙愿,便是奴婢的夙愿。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就算想要天上的星辰,奴婢也替陛下摘了来,更何况是……陛下想要的人呢。”
元宝捧着香炉,嗓音轻而诱惑,几乎掺了蜜。
“陛下想要的人,已经在帐里,万事俱备……等候承幸。”
洛信原轻笑了一声,从书桌后站起身来,
“元宝,你果然是个伶俐的。”
元宝重重磕头下去,“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洛信原重复了一遍,背着手走出几步,绕过桌案,绣有日月星辰纹章的龙袍下摆出现在元宝的视野里。
“朕想要天上的星辰,也能替朕摘了来。好个忠心耿耿的忠仆。”
就在元宝激动得浑身乱颤之时,洛信原的脚步一顿,俯身下去,附耳轻声道,
“对朕一片忠心,怎么不记得朕的叮嘱?昨夜西阁中,朕刚刚提醒过你:切勿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来人。”洛信原走开两步,漠然吩咐,”把这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
”
东暖阁的门从外打开,周玄玉在寒风里持刀进来,单膝跪倒行礼。
“臣遵旨!”
他转过脸去,对着元宝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小虎牙,“对不住了,元宝公公。”
“陛下……陛下!”元宝脸色惨白如纸,瘫坐在地上,香灰泼洒了满地,惶然而绝望地大喊,“奴婢是忠心的!忠心耿耿”
周玄玉觑着圣上的脸色,拿了块破布,过去把元宝的嘴捂了。
四名禁卫过来,抬手抬腿,把剧烈挣扎不止的元宝抬了出去,出门时不忘反手关上门。
恢复了静谧的东暖阁里,响起一阵碎玉溅珠般的清脆声响。
洛信原撩开隔断珠帘,走进了里间。
罗汉床榻微微一沉。
年轻的天子坐在床边,隔着一道暖帐,注视里面朦胧的身影良久,拨开了帐子。
暖帐之内的人,吸入了过多的甜梦香,无知无觉地沉睡着。
骨节分明的男子有力的手,缓缓拂过沉睡中的秀美脸庞,仿佛要用指尖描绘轮廓般,从白皙的额头,到秀气的鼻梁,嫣红润泽的唇瓣……
最后只挽起枕边一缕青丝。
“你这样的良臣,理应站在朝堂高处,一辈子做朕的肱股栋梁。怎能让你背着娈宠幸臣之名,入佞臣传,受尽后人鄙夷唾骂?”
年轻的天子缓缓俯身下来。
声音热切而压抑,眼神平静而癫狂。
他将那屡沾染着熏香的发丝一圈圈地卷起,缠绕在自己的指尖,缠绵温存。
“雪卿,若你今生不负朕……朕亦不负你。”
22.
第
22
章
容忍(一更)
梅望舒许久没有这般睡得沉了。
睡得浑浑噩噩,
竟然梦回前世。
梅氏宅邸的正门匾额被粗鲁地掀翻在地,数不清的脚践踏而过,梅氏男丁一律就地锁拿,
违抗者当场斩杀,内院女眷们的尖叫哭喊声响彻天地。
母亲的娘家陪嫁嬷嬷,辛妈妈,踉踉跄跄地来后院闺房寻她。
“大姑娘!”辛妈妈喘着气传话,“老爷的事发了,
梅家这回在劫难逃。夫人在前院同抄家的官兵周旋着,托老身传话给大姑娘,快,
从侧门快走!”
梅望舒坐在窗前没动。
逃什么呢。她在梦里也依稀记得,
逃不掉的。
暴君手下的一群酷吏,
个个随了主人的脾性,擅长玩弄人心。碰到这种高官抄家入狱的大案子,
总是先派遣官兵把宅邸层层包围,
围到水泄不通,
最后才破门而入,
享受众人无处可逃的绝望眼神。
她的父亲,
上一世步步高升,
官至户部尚书,却被官兵虎狼般地扑倒锁拿,须发散乱,不住挣扎,
“是老夫一人之罪!罪不及妻女!”
破门而入那位的酷吏的模样,在梦里早已模糊不清。只有昂首踱步的姿态极为清晰。
“梅尚书说的什么糊涂话。咱们这京城里,但凡官员犯了事,
哪有放过女眷的道理。今日咱们手里拿的是缉拿令,不是诛杀令,已经是你梅家三生有幸。”
酷吏站在梅家女眷前,抬手指指点点,挨个清点过去。
“尊夫人多半是要流放了。这几个俏丫头姿色不错,能卖个好价钱。哟,令千金也在家里?前几年名动京华的才女,可惜了。”
被捆了手腕带走的时候,梅望舒回头过去,望了眼面目全非的家中庭院。
父亲放弃了挣扎,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她被带出门去。
母亲衣袖掩面,无声地哭泣着。
那是她上一世最后一次见到父母双亲的面。
一股难以忍受的心悸,从心底震颤升腾,梅望舒肩头颤抖了一下,猛地从前世的噩梦惊醒。
“父亲,母亲。”她喃喃地道。
眼前典雅而静谧的景象,把她从噩梦里拉了出来。
她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前世的梅家宅邸,分明是皇城里供天子休憩的东暖阁。
她眨了眨眼,眨去一层朦胧雾气,去看刻漏,竟然已经过了辰时,窗外天光大亮。
门外听到里间起身的动静,那四位‘梅兰菊竹’鱼贯而入,送来了各式盥洗物件。
今早似乎谁也没有谈笑的兴致,四名大宫女低头敛首地办完差事,沉默地退了出去。
专程来给她梳头束发的小太监,是个眼生的年轻内侍。一张脸青涩生嫩,五官还没完全长开,看来只有十五六岁模样。
梅望舒安静地坐着,任凭那小公公熟练地梳好了头,又看他进进出出了十来趟,四处张罗着料理琐事,梦里惆怅的心绪逐渐舒缓,最后才出声问了句:
“东暖阁主事的换人了?元宝公公今日不当值?”
她本是随口一问,不想那小公公听了,居然吓得脸色发白,噗通跪倒,原地磕了个头,“奴婢,只,只是个临时抓差凑数的。不,不敢主事。”
梅望舒猝不及防领受了一记大礼,也吃惊不小,纳闷地道,“知道了。小公公赶快起身吧。”
宫里留她两日,今日已经到了期限。
早上邢以宁又过来一趟,确认腿上伤口已无大碍,层层回禀上去,赶在下朝后,政事堂开始议事前,当面觐见天子,谢恩出宫。
梅望舒过去政事堂前的时候,正看到齐正衡带着十来个精干禁卫,手上提着大包小包,驱赶着五六个哭哭啼啼的内侍宫女路过宫道。
她脚步停住,往旁边略避让了下,眼看着一行人过去。
齐正衡抬头见了她,过来抱拳行礼,“梅学士要出宫了?”
“是,正要去觐见谢恩。”梅望舒的目光追随着那几个锁成一排的犯人,不只是宫女太监,里面竟还夹杂了两个身穿石青色官袍的御医。
“宫里又犯事了?”
“小事。但麻烦。”齐正衡唉声叹气,“圣上早上传口谕,说极厌恶宫里一种香丸的气味。此香分明不在内务府采买的单子上,不知为何,宫里至今还用着。昨晚御前不慎用了一丸,熏得圣上几乎呕吐。但凡近期取用过这种香丸的殿室,一律彻查,香丸是从何处得来的,取用了多少,何时何日点了几丸。剩下多少,全部搜罗上来,集中销毁。”
他抬手点了点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宫女内侍,“喏,那几个倒霉鬼,最近替他们主子取用了甜梦香,一个个地要锁回去问话。”
梅望舒吃了一惊,“昨晚圣驾在东暖阁。和我一起用的晚膳,闲谈到夜里。”
齐正衡也吃惊不小,凑近过来,鼻尖闻了闻她身上的熏香。
“哟,就是这个味道。看来昨晚就是在东暖阁误用的甜梦香,你身上也沾上了那股甜香味儿。”
梅望舒抬起衣袖闻了闻,露出怀疑神色。
“气味清甜芳馥,并不难闻。这香味……熏得圣上几乎呕吐?”
齐正衡好心劝诫,“圣上不喜熏香,你我觉得好闻的味道,到了圣上鼻子里,说不定就难以忍受了呢。梅学士,你衣衫上沾染了这股甜香味儿,待会儿觐见的时候站远些,可别叫圣上闻出来。”
梅望舒点头应下。
但片刻后,觐见谢恩时,淡淡的甜香味还是被闻出来了。
政事堂的明堂正中,开国皇帝亲笔提写的巨大黑匾之下,洛信原一身海涛日月行龙常服,端坐在御案后,或许神思集中于政事上的缘故,神色比平中穿梭了一阵,仿佛游鱼入了水,再也见不着身影。
梅望舒坐回去,抱着宫里带出来的手炉,吩咐车夫,“去城南回雁巷。”
叶昌阁,叶老尚书,自从元和帝采纳谏书,驱逐了两名皇侄出京后,心里憋着火气,至今称病在家,不曾上朝。
梅望舒早上登门,迎面吃了个闭门羹。
叶家的老门房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满脸为难,“我家老爷说他病重,起不了身,不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