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梅望舒裘华丽 本章:第23章

    “别再胡乱猜测了。我说了,到此为止。”梅望舒轻轻吸了口气,在凛冽的夜风里裹紧大氅,

    “等事情过去。”

    这一世,事态确实和上一世大不一样了。

    天子早早丰满了羽翼,手中有多处势力可以调动,将京城的动向牢牢把握在手里。宫里的绢书不过在贺国舅处藏了几日,就被禁军破门而入,搜罗而去。

    贺家急病乱投医,求到了她跟前。

    但事情并不像贺家老太君刻意轻描淡写说的那样,‘天家母子闹了别扭’而已。

    绢书懿旨,意图废帝。

    同党者,罪同谋逆。

    做臣子的敢往里面伸手,沾上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她叫来常伯,轻声吩咐下去。

    “我已在御前禀明了闭门养病,如果个个夜里在门口大哭,便能够登堂入室,叫圣上如何想。以后若是再有客登门,哪怕在门口哭上三天三夜,也只劝他回去,不必禀到我面前。”

    常伯老脸通红,低头应下。

    梅望舒仔细叮嘱几句,除非老师登门,其他人一律闭门回绝,这才歇下了。

    或许是之前察觉的密谋废帝的绢书懿旨之事,引发情绪剧烈波动。

    这夜,她始终辗转不能眠。

    耳边的梆子声响,已经过了三更。她在黑暗的帐子里,想着上一世的最后几个月。

    重生了一次,又过了那么多年,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了。

    只记得往日静谧典雅的殿室里,棋盘闲置,玉子蒙尘。

    暴君已经许久没有过来找她对弈。

    太后的血书懿旨贴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民间哗然。宗室诸王纷纷表态,同情声援太后娘娘,朝野暗流涌动。

    暴君倒行逆施多年,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替君王说话。

    半个月后的某个夜晚,宫中哗变,禁军倒戈,暴君被废为庶人,圈禁行宫。

    在朝中几股势力的合力支持下,行宫里的废太子的子嗣之一,从小跟随太后娘娘在慈宁宫长大的小皇孙,被扶持即位。

    随侍暴君御前的宫人一律赐死。

    皇城里种下的千百棵四季花树,处处挂起白绫,四面八方皆是凄惨哭声。

    相熟的内侍暗暗给她指出一个方位。

    “梅娘子,快逃!西阁那边的宫墙靠着山坡,年久失修,坍塌了好几处。若是你运气好,沿着坍塌口钻出去,往后山上逃!好歹留的一条命在!”

    梅望舒在黑暗里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当时为什么没逃?

    当时自己回了句什么?

    啊,对了,自己当时说……

    “梅氏举族尽殁,留我一个独活世间,又有什么意思。”

    她在剧烈的心跳中猛地睁眼起身。

    “嫣然!”她掀开帷帐,哑声唤,“在不在。”

    嫣然在外间软榻上惊起,举着烛台走近过来,“大人又做噩梦了?”

    梅望舒定定地望着满脸困倦神色、抬手打着呵欠的嫣然。

    上一世,她活得循规蹈矩,直到二十六岁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充入宫掖。自然不会有任何和嫣然碰面的可能。

    崔氏嫣然,也曾经是官家千金,京中四品清贵文臣,国子监祭酒:崔和光的嫡女。

    作为元和帝幼时的启蒙老师,崔祭酒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始终极力维护少年天子的官员之一。

    也因此,被郗有道一党视为眼中钉,早早地寻了个借口,将崔氏抄家灭族。

    男子西市处斩,女子落入教坊为官妓。

    两世都是如此。

    但这一世,梅望舒十六岁便入了京城。

    她改变不了崔祭酒的宿命,至少可以寻到落入教坊的小嫣然,用钱财打通关节,把人赎买出来。

    在外地安置了几年,改换身份,明媒正娶,以‘梅学士夫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回返京城。

    上一世曾经发生的,是无力绝望的过去。

    而这一世,从头到尾,一切都不一样了。

    望着慵懒打着呵欠的嫣然,梅望舒剧烈跳动的一颗心,缓缓平稳下来。

    “做了个噩梦。”她垂眼看了看手臂炸起的鸡皮疙瘩,将绸衣袖口往下拢,盖住白藕般的一截手臂,安静等待那阵惊悸过去。

    “我无事,好好回去睡吧。”

    “南河县主在四天之内去了五次梅宅。”

    “头一次在门口哭了半夜,梅家管事把人放进去了。半个多时辰后,梅学士把她送出门来。”

    “南河县主没把人说动。第二日从早到晚,梅学士始终闭门不出。”

    “南河县主坐不住了,又去梅家门口哭。连去了四趟,连哭带闹,哭得厥过去了也没人理她。”

    “南河县主她无法可想,今日又回来宫门口跪着大哭。”

    西阁之内,灯火摇曳黯淡。

    洛信原惯常在掌灯时分过来走一趟,眺望皇城暮色。

    幼时住过的居所,一草一木皆是旧日熟悉的模样。身处其间,足以令年轻的主君平心静气,安然接受一切好,或者不那么好的消息。

    今日听到的消息,虽然不合乎他的期望,却也不算完全出乎意料。

    洛信原弯了弯唇,”朕的这位表妹,吃了梅家的闭门羹,除了在门口大哭大喊,就没有其他招数了?贿赂,威胁,色诱,自残,这些都不曾试过?果然是个蠢货。”

    他嘴里这样说着,神色却愉悦了几分。

    “南河县主算是个少见的美人,登门哭求,梨花带雨,也不能令梅学士怜香惜玉,入宫替她求情?还真是郎心似铁。”

    肩披金绣行龙的年轻君王转过身来,眸光如深潭,神色似笑非笑,

    “玄玉,南河县主幼时的交情不够分量,不能劝动梅学士入宫。你说,朕下面要怎么做,才能让他自个儿撕了闭门养病的幌子,主动入宫求见?”

    几步之外,回禀了今日见闻的周玄玉持刀侍立,闭紧嘴巴,一声不吭。

    君王的面孔笼罩在夕阳暮色的大片阴影下,独自凭栏,自言自语道,

    “对了。梅学士向来看重天家母子和睦,希望朕和慈宁宫……母慈子孝。”

    28.

    第

    28

    章

    灼火

    梅望舒这几日在家中燕居,

    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虽然身处京畿重地,

    却仿佛世外桃源。

    她早起惯了,每日卯时照常起身。晨光大亮时,已经洗漱完毕,用过了早食。

    这天是个冬日难得的晴好天气,暖日无风。嫣然一大早便吩咐着仆妇婢女们满院子的晒起被子衣物,

    又捡院子里的干净树枝,把新做好的腊肉腊肠、风干红椒都挂起来。

    只给梅望舒留下一处避风凉亭,把防风帐子挂起,

    备好笔墨书架,

    让她清清静静地在凉亭里晒太阳,

    写回信。

    给父母的信都已经写好了,手里在写的,

    是给虞家五公子,

    虞长希的回信。

    煦暖的冬日阳光从墙头斜照进来,

    映亮了石桌上摊的空白信笺。

    梅望舒提笔从头写起:

    “虞五哥见信如晤。

    京城养病多年,

    承蒙牵挂至今。近年来,

    病势好转,

    或可归乡。午夜梦回之际,忆及家中双亲,思之切切,泪湿沾襟。家父来信提起,

    当年种下半山之梅,今已长成,暗香浮动,

    姝心向往之。明年寒冬季节,梅开满山之时“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悠悠想起明年此时,或许自己已经身在故乡,和父母一同上山赏梅,唇线上扬,细微地笑了笑。

    视线重新落回桌上时,一眼望见满纸飘逸灵动的行楷字体,她忽然意识到,不对。

    在家里歇了几日,心神松懈,她一时没多想,竟然用了平日最惯用的笔迹写信。

    这封信如果泄露出去,被人发现‘京城养病’的梅家千金,字迹居然她家兄长梅学士的一模一样……又是一件要费心圆谎的麻烦事。

    她把写满半张的信纸撕了,拿过一张空白信笺重写。

    这回留了神,改用了女子常习的端丽小楷,重新写下:

    “虞五哥见信如晤。”

    为了凸显和‘梅家兄长’的字迹不同,笔画转折处,刻意写得更细弱纤丽些。

    开头几个字写下来,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转过一个念头。

    她这边刻意为之,连字迹都遮遮掩掩。

    故乡那位毫无印象的虞五公子……会不会写信时也同样的遮遮掩掩,为了给她留下好印象,写出一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字迹来。

    念头一旦升起,便在心里扎了根。

    她失了刚开始回信的兴致,只寥寥几句,简短写道:

    “多谢牵挂,近来病势好转,明年或可返乡。”

    最后一句,感谢了虞家送来的秘制柿饼。

    信写完之后,她将写给父母的回信也翻找出来,厚厚的几封信放成一摞,召来了老家来人问话。

    老家来的,是经常来往两地的一位中年精干管事,满口乡音,一本正经地回答家中近况。

    “老爷?好着呢。每天呼朋引伴,喝酒吟诗,不知道多风雅!‘梅半山’的名号都传出州府了,上门求诗的士子们络绎不绝!”

    “夫人?也好着呢。家里的生意账务牢牢地抓手里,咱家生意越做越大,前阵子才又买下一座山,随便老爷种花种树,养鸭养鹤,搞什么田园雅趣。反正老爷怎么败家都败不完!”

    梅望舒听着熟悉的乡音,眼中渐渐露出笑意,把回信交给了老家来人,封了厚厚的赏赐,送他回程。

    按照脚程,回信年前就能送到家了。

    今日悠闲无事,梅望舒握了本新得的棋谱,喝茶打谱,怡然自得,不知不觉到了午后。

    嫣然过来劝她午睡,刚刚宽衣歇下,院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常伯的声音从外头响起,“大人,有客来访。”

    “怎么回事。”嫣然过去开门,诧异地问,“大人不是说了,登门来客一律劝回去,不需来报么。”

    常伯站在院门外,尴尬道,“这次登门的访客,自称姓林,是叶老尚书的大弟子,也就是咱们大人的,呃,师兄。我们不敢擅专,只好过来通禀一声,请大人决断。”

    “骗子吧?”嫣然怀疑地道,“从未听说叶老尚书还有另一位衣钵弟子。”

    “……”梅望舒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确实有一位姓林的师兄。嫣然,把我那件正红织金的外袍子拿过来。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怕有大事。”

    自从梅家开始闭门谢客,前院会客厅,这是几日内第一次迎来访客。

    身穿海青色襕袍、二十七八岁年纪,神色端肃的男子正在欣赏厅内悬挂的书画,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微微颔首,

    “梅师弟,数日不见,身子可好些了。”

    梅望舒走过去坐在主位,吩咐上茶,淡淡道,“有劳林师兄记挂。这几日居家养病,身子比上次见面时好多了。”

    来人是个熟人,前不久刚刚见过。

    赫然是腊八当日在宫里照过面,当着元和帝的面声称‘和梅学士不熟’的枢密院正使,林思时,林大人。

    宾客落座,梅望舒直接询问来意。

    “我曾与你说过许多次,没有必要的话,你我同门师兄弟的渊源,实在不必暴露人前。”

    她声线虽然温和,言语间却颇为冷淡,

    “你我共同随侍圣上,如今一个掌文,一个掌兵,若是被人得知同出一个师门,对老师,对你我,并无任何好处,只会引来猜疑。”

    “梅师弟所说的,我都知晓。”林思时捧着茶盏,同样地冷淡回复,

    “只不过今日不比寻常,贵宅的大门比皇城宫门还难进出,如果不揭开这层师兄的身份,只怕我至今见不到梅师弟的面。”

    林思时的目光在那件织金耀眼的正朱色外袍子上一掠而过,锐利地注意到几处未抚平的皱褶。或许是在家中燕居的缘故,平日在外见面时,他极少有机会见到对方身上有如此疏漏。

    “今日林某登门,可是打扰了梅师弟闭门酣睡?梅师弟当真闭门个彻底,不知这几日外头发生的大事?”

    “什么样的大事?”

    “就在昨日,圣上传诏,将太后娘娘从慈宁宫迁出,送往东北皇苑行宫。”

    梅望舒一惊,心神电转,半天没说话。

    这一世,积怨已久的天家母子终究还是走到了公开决裂这一步。

    虽然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那封致命的绢书被禁军查获,落到天子手中后,她便隐约猜到,注定会有这一天。

    梅望舒低头喝了口茶,“诏书中可有写明理由。”

    “理由……简直匪夷所思。”林思时摇头道,

    “圣上下诏道,太后在慈宁宫日夜哭泣,思念两名小皇孙。今特赐移居行宫,太后可以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昨日下的诏,今日清晨已经由禁卫护卫着,轻车简从出了京。太后娘娘据说一路痛哭而去,哭声令人心碎断肠。”

    梅望舒捧着茶盏,沉默了一阵。

    “然后呢?群臣激愤,集体上书要求圣上收回成命,圣上不理会?林师兄为此事急着来找我?”

    她看了眼对面端坐、面无表情的林大人,一个念头倏然闪过脑海。

    “……老师也参与了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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