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昌阁白眉皱起,眉心几乎成了个川字。
“你才二十六岁,谈什么功成身退。“他极不赞成地道,“年华正好,又深得圣心,正是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时机哪!”
梅望舒放下汤匙,接茶漱口,“老师,雪中送炭易,锦上添花难。如今圣上已经亲政,一切蒸蒸日上,意图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人才比比皆是,不差学生一个。”
叶昌阁抚着长须,沉思片刻,冷不丁换了个话题。
“上次腊八节那日,听说你进宫觐见,第二日就告病了。那天圣上可是说了什么为难你的话,让你萌生退意?”
梅望舒垂眼,抿了口茶。
一口茶在嘴里含了许久,最后才说,“圣上提到了‘梅相’。”
叶昌阁怔忡了一阵,用力一拍掌,“圣上有意提拔你入相?那是大好事哪!多少人毕生难求的好机会!你怎么”
“老师,我怕。”
四下无人的花厅里,梅望舒的声音还是冷静的,平和的。
在生平最为敬爱的恩师面前,她打开心扉,平静地向恩师阐述起内心隐藏至深、从不曾吐露人前的念头。
“我怕这偌大的京城,成为我的埋骨地。”
“我怕再往上走,坐上那个位子,就再也下不来。”
“我十六岁离家入京,至今已经伴驾十年。午夜梦回之时,每每想念故乡的父母,果园,半山梅林。老师,我想带着嫣然、常伯他们,归隐故里。从此侍奉双亲,陪伴家人,平淡度过此生。”
热茶缭缭的热气,笼罩了她雅致的容色。
皎皎如朗月般风姿,掩不住眉眼间苍白病容。
叶昌阁侧过头去,手背抹了把眼角。
“你……你不过二十六的年纪,竟会如此想。”他闭了闭眼,“老师知道,京城十年,你过得辛苦。”
“换了旁人,追随主君十载,立下从龙之功,正是苦尽甘来、踌躇满志的时候。你却起了激流勇退的心思。”
“人各有志。”梅望舒沉静地道。
“不错,人各有志。望舒,你若是想好了……老师不拦你。”
叶昌阁最后道,“不过,望舒,在你离京之前,趁着闭门养病的机会,还是早些生下娇儿,好让为师抱一抱。”
皇城,西阁。
山风呼啸穿堂而过,刮过斑驳步廊。
夕阳拉出的长长的光影下,周玄玉俯身跪地,一句句回禀转述着今日见闻。
“飞鸟尽,良弓藏。”
“老师,我怕。”
“坐上那个位子,就再也下不来。”
“我怕这偌大的京城,成为我的埋骨地。”
“我想带着嫣然、常伯他们,归隐故里。”
“功成身退,正有时。”
“早些生下娇儿。”
帝王宽阔的肩膀靠着廊柱,五官眉眼完全隐藏在灰瓦屋檐的阴影里。
“功成身退。”洛信原喃喃道,“原来他心里如此想。难怪,难怪。”
山风呼啦啦地吹起厚重的龙袍下摆,金线织就的日月海涛纹章在暮色里闪耀光华。
“我许他君臣携手,一世良臣。”
他仿佛觉得极为好笑般,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却不信我。呵,飞鸟尽,良弓藏。”
身后两步处,周玄玉将身体伏得更低。
不敢接话。
呼啸的风声,夹杂了帝王极轻的自语自语。
“躲着朕,想要清清静静地闭门养病?功成身退正有时?……还想生个孩子?”
他低低地笑起来,“世事怎能尽如人意。”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大拇指的鹰玉扳指,洛信原凭栏眺望暮色笼罩的皇城,若有所思,
“朕那位好舅舅的全家老小,都还在宫门外头跪着?贺佳苑也在?”
“都在。”周玄玉俯身回禀,“贺家全家老小都在,从清晨早朝前开始,已经在宫门外跪了整天了。贺老太君哭撅过去两次,被人扶走了。南河县主一直都在,哭着喊着,只求面圣。”
“她父亲犯下了滔天重罪,她还想着见朕,求朕赦免?”
洛信原笑了笑,“过于天真,便是愚蠢。”
周玄玉再度深深地低下头去。
不知想起了什么,洛信原吩咐道,“把贺佳苑叫过来。”
两刻钟后,八名禁卫名为护送、实为押送一名脚步踉跄的贵女,步行进入西阁。
那贵女硬生生靠两只脚从山道走上来,鬓发散乱,金钗歪斜,被山风吹得浑身颤抖。
然而她却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步伐凌乱地走上半山悬空的西阁木廊,视野里出现凭栏远眺的帝王背影,贵女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提着裙裾慌忙上前几步,俯身跪倒,额头触地,行五体投地大礼。
“苑表妹来了。”背对着她的帝王淡淡道。
贵女在夕阳里含泪抬头,露出一张娇艳明丽的面容。
赫然正是贺国舅长女,太后娘娘疼宠的娘家侄女,从小在宫中金枝玉叶长大的南河县主,贺佳苑。
“你全家老小,都跪在宫门外。朕却单单叫你进来,你可知为什么。”
贺佳苑的唇瓣哆嗦着,“妾,妾不知。”
“总算还没蠢到极致,试图跟朕套近乎,杜撰些幼时的交情。”
洛信原并未转身,目光依然望着远处暮色,悠悠道,“朕和你没交情。来皇城宫门外下跪磕头,你找错地,求错人了。”
贺佳苑脸上露出茫然而绝望的神色,身体渐渐失了支撑,瘫坐在地上。
皇帝却又出人意料地松了口。
洛信原慢条斯理地指点她,“想要朕放过你父亲,你该去找和朕有深厚交情、也和你有幼年交情的人。仔细想好人选,去他家门前,不管他家打着什么闭门谢客的幌子,你只管使尽各种手段,跪,哭,苦苦哀求他。说动他。“
“叫他来求朕。”
27.
第
27
章
暗涌
梅望舒这几天都歇得不大好。
整个京城都知道,
梅学士冬日养病不奇怪。
但为了养病,请下整个月的长假,甚至连腰牌也交回宫里,
却是前所未有。
各路人马,揣着别样心思,都想要借着登门探病的机会,前来试探口风。
常伯疲于应付,遇到某些不常见的情况,
拿不准该如何应对,还是会时不时地禀进来。
眼下又是一个。
“有客深夜来访。原本不该打扰大人清静,直接回绝的。但那来客……在门外啼哭不止,
已经哭了半夜了。”
梅望舒披着氅衣,
袖里揣着手炉,
缓步走进会客花厅。
花厅里的夜间来客听到脚步声,猛地转过身来。
遮掩耳目的大披风,
挡不住来人窈窕的身形,
动作里处处透露的惊惶。
深夜前来的贵女,
上个月曾在慈宁宫见过一面。
赫然是贺国舅家中长女,
南河县主,
贺佳苑。
“雪卿哥哥。”贺佳苑放下风帽,
露出一张楚楚含泪的苍白面容,俯身就要拜倒行大礼。
“求求你,念在我们幼时的交情上,救救我爹爹。”
听到那句耳熟的旧日称呼,
梅望舒的眼皮子就是一跳。
她入京多年,早习惯了被人当面称呼官职;家里人喊她‘大人’,听起来也还好;但被人当面追着喊哥哥……独此一份,
这儿多年了,还是受不了。
梅望舒心里默默腹诽着,雪卿姐姐。
还是过去两步,把人扶住了。
“不敢当县主大礼。”她示意嫣然扶着贺佳苑落座,自己在她对面坐下,话里软中带硬,“县主是皇家贵戚,下官是天子臣属,还是以官职称呼吧。”
“下官这几日闭门养病,不知国舅爷那边,究竟招惹了什么祸事?”
贺佳苑的一双漂亮杏眼早就哭成了肿桃子,抹着眼泪崩溃地抽噎。
“我怎么知道爹爹招惹了什么祸事!爹爹向来安分守己的,每天就养养花,逗逗鸟,他什么时候在城外偷偷安置了那处别院,惹祸的袍子何时藏过去的,傢獨口勿车巠袍子里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连我娘都不知道!”
对面一问三不知,梅望舒一阵无语,“县主什么都不知情,怎么会想到求到我这里,又打算让我怎么帮。”
贺佳苑噎了一下。
“我……”她咬着唇瓣,左顾右盼,
“圣上和梅学士最为交好。”她哀哀切切地道,“旁人说话圣上不搭理,梅学士说话,圣上定然会听的。家祖母托我跟梅学士说,爹爹向来是个软耳根,自己没甚主见。这次惹祸的袍子,乃是太后娘娘一个人的主意。”
梅望舒原本耐心侧耳听着,听到‘太后娘娘’四个字,倏然抬起视线。
“惹祸的袍子,牵扯到了太后娘娘?”
“是。”
贺佳苑像是被这句话提醒,又眼汪汪地抹起了眼角。
“祖母说,天家母子闹起了别扭,却把外家牵扯进来,贺家满门老小何辜!不敢求梅学士为爹爹求情,只求梅学士在圣上面前转达这一句话足以!贺家满门两百余口,感念梅学士的恩情!”
梅望舒抬起手,按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前几日,听到贺国舅偷偷藏起一封写满字的绢书,她当时也只想,或许就像向野尘猜测的那样,贺国舅犯下了什么人命案子,动用外戚权势,私自把诉状拦下。
今年是元和十年,圣上才二十岁。
天下承平,君主仁明,一切都和上一世的走向截然不同。
她原以为,三年之后,元和帝二十三岁时的废帝风波,这一世应该不会发生了……
然而,刚才听到‘太后娘娘’四个字,她突然意识到,她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绢书。
写满字迹,被贺国舅偷偷藏起的绢书。
进宫时还算正常,隔天出宫后,神色却惊慌失措。
前一世,元和十三年,太后娘娘亲笔书写的废帝懿旨,被人从行宫偷偷带回京城,抄录数百份,一夜之间贴满了京城大街小巷。满纸字字泣血,痛诉皇帝不孝……
岂不正是用血写在薄绢上的一封人血绢书!
或许是这一世的走势稍微有所不同,天家母子间还没有走到你死我活的程度,这次的废帝懿旨并没有用人血写成,只是一封寻常绢书。
再加上时间对不上,她一时竟没有联想到废帝之事上去。
原来,早在三年之前,母子尚未正式反目之时,废帝的懿旨就已经秘密准备下了……
按捺着心里惊涛骇浪,她好言好语安抚了一番贺佳苑,亲自把人送出了门外。
路上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问,“县主,上次入慈宁宫,不知太后娘娘可有向你提及什么要紧的事?”
贺佳苑茫然摇头,“姑母只是赏赐了珠宝头面给我,闲谈了些小时候宫里的琐事。没谈起什么袍子。”
她拉起风帽,期待地问,“梅学士,你会帮我们贺家的吧?”
娇艳如花的容颜,带着明晃晃的期盼,梅望舒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她含蓄地劝了句,“圣上和县主是表兄妹,斩不断的血脉亲缘。县主与其来下官这里,为何不直接入宫,去圣上面前哭求一场?就像刚才那样,提起旧日的交情……”
一句话还没说完,贺佳苑倒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眼泪立刻滚下来。
“求你了,别说了。”贺佳苑捂着脸,抽噎得喘不过气来,
“圣上是九五之尊,最看不上我这个贺家出身的姑娘,能跟我有什么旧日交情!”
她抽抽噎噎地道,”除了慈宁宫姑母那边,宫里跟我有交情的只有雪卿哥哥你,陪我玩翻花绳,剪窗花,搓汤圆,就连念诗都念得有趣……”
梅望舒叹了口气。
“那是下官随侍圣上伴读,宫中偶尔碰着县主罢了。县主,听下官一句劝,明日就递牌子入宫,当面和圣上提一提那些旧事吧。”
贺佳苑哭得半死不活,扯着梅望舒的袖子,死活要她应承入宫面圣,替贺家陈情,当面转述贺老太君的那句话。
梅望舒好言好语哄了她几句,正好人已经走到门口,京城没有宵禁,夜晚门前不时有人来往,贺佳苑总算松了手,不甘不愿地走了。
常伯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梅望舒在夜风萧瑟的庭院中默默走回一段路,开口道,
“向七呢。叫他来,我有话问他。”
片刻后,向野尘睡眼惺忪,从床上被人挖起来。
梅望舒不说废话,直入主题,“禁军包围贺国舅的城外别院当时,你有没有被人察觉动静?”
向野尘想了一会儿,”来人里有几个高手。当时我蹲在树杈上,他们知道我在何处,我也知道他们在何处。彼此没动手,没照面。
”
“此事到此为止。”梅望舒道,”你再不要去贺家别院,也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把之前看到的事都忘了。最近两个月内,不要随意出门。若是发觉被人盯梢,立刻通报我。”
向野尘露出迷惑神色,“主家,咱们卷进大事了?贺国舅犯的事,难道不是普通人命案子?总不会屠了满村庄的人,夺了金矿银矿吧?“他蓦然瞪大眼,”难道是牵扯到通敌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