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边接了消息,去年开始,行宫那边,朕的那位好哥哥,陆续做了许多的小动作。朕的小舅这边只是一点蛛丝马迹,朕的诸位长辈叔伯,你们有没有和行宫那边,朕的好哥哥私下接触过?”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诸位宗室叔伯的脸,将他们的反应收入眼底。
几位宗室都是先帝时遗留下来的皇亲,当年被权臣郗有道一人拿捏在手心许多年,都算不上什么厉害角色。
朝中没人时蹦跶得欢,碰着狠角色就怂了。
太后娘娘意图废帝的懿旨本身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如果又牵扯进兄弟争位,再尊贵的宗室皇亲身份也保不住全家性命。
从辈分最老的叔公大宗正开始,到几个皇叔皇伯,个个连声否认,迭声地赌咒发誓,
“不敢,不敢!废太子幽闭行宫之事,乃是先帝的旨意,我等不敢违背先帝遗旨!从来没有任何接触!”
洛信原听完花样百出的赌咒发誓,一点头,
“关于行宫里那位,是先帝亲自下的圈禁旨意,各位想必都没有意见了。”
“至于储君之事……朕如今已经病愈,正准备和叶老尚书商议着立后事宜。诸位卿家看看,还需不需要急着立储了?”
诸位宗亲面面相觑。
端坐在龙椅之上的天子面色沉静,声音稳定,一言一行间自带帝王威严,哪里有上个月的疯病模样?
宗室里辈分最长的大宗正呐呐道,“既然陛下已经在商议着立后……这个,行宫那边的小皇孙,自然就不着急,不着急。”
旁边站着的代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洛信原的小皇叔,年纪正在三四十的盛年,心思也活络,拢着袖子旁边嘀咕了一句,
“立储是不着急,太后娘娘那封绢书也确实是大错。但毕竟是皇帝生母,幽居在行宫算什么事。太后娘娘一时糊涂,把人接回来,当面给皇帝认个错,把绢书烧了,母子重归于好,岂不是好过现在不上不下的局面。”
他声音不大不小地嘀咕着,“皇帝要迎娶皇后,难到还能不请太后娘娘回来观礼?”
又点了右相程景懿的名,“程相,前两日不是这样议的?今日当着圣面,程相你怎么不开口了?”
紫宸殿里寂静无声。
程景懿闭口不言。
只有缭缭紫烟里,丹墀之上龙椅高处隐约传来的,细微轻缓的呼吸之声。
洛信原沉思着,缓缓抚摸过拇指的玄鹰玉扳指。
最后简短地道,“今日议到这里,朕自有决意。”
众多紫袍重臣和宗室诸王鱼贯而出,私下里议论纷纷。
有几人过来寻梅望舒,想要从她这个天子近臣的嘴里试探圣上心意。
梅望舒同样闭嘴不提。
在原地等了片刻,果然见小桂圆喘着气跑过来,“圣上传召梅学士。”
梅望舒重新回了紫宸殿内殿,头一句话便是,
“万万不可把太后娘娘接回来。帝后大婚时,大宗正到场出面即可。对外就说太后娘娘抱病静养。”
洛信原眼中浮起愉悦的笑意,转头对殿里赐座的叶昌阁说,
“叶老尚书听到了?令高徒的想法,和朕刚才说的不谋而合。”
叶昌阁心情复杂,叹了口气,把话题岔开。
“太后娘娘届时到不到场,日后再说。还是先把那……国本之事议一议吧。”
新年的那本立后奏疏,据说引发了圣上的狂暴症状,他心情过于紧张,竟然迟疑了片刻,不敢把那两个要紧的字说出来。
洛信原察觉了叶老尚书的迟疑,宽和地笑了笑。
“留两位下来,正是要商议立后之事。”
御前赐座,惯例上茶。
梅望舒捧着热腾腾的茶杯,思忖着,圣上的主意变得太快,不像是平日作风……
正想到这里,便被点了名。
“说起立后的章程,虽说是礼部的事,但雪卿应该也是极熟悉的。第一步,朕记得是从五品京官以上官员里,筛选品貌出众的官家千金?”
梅望舒起身道,“是。初选入选的官家千金,需得画师绘制半身小像一副。”
洛信原点点头,对叶昌阁道,“此事可以尽快办起来。”
叶昌阁激动非常,郑重起身领命,抹了把眼角,“陛下今年二十有一,确实要赶紧操办起来。臣不才,去年率领礼部诸员,已经在陆续筛选人选,绘画绣像,已经有百余幅。明日臣就呈上来。”
洛信原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喝了口茶。
“这百余幅画像,都是京城的官家千金们的?若京官家眷人不在京城呢,还在不在待选之列?”
叶昌阁在喜出望外之余,也感觉出几分不对,谨慎地追问了句,“按理来说,京官家眷应该都在京城。但若圣上有属意的人选,人又不在京城的……”
洛信原摆摆手,“居住在老家的千金们,面都没见过,哪里有什么属意的人选。朕不过是……”
他悠然道,“朕如今才知道女子的好处。随口多问一句罢了。”
说完,看了眼安静坐在下首位的梅望舒,眼看着她神色镇定地捧茶听着,并无什么羞涩之状,听完还低头喝了口茶。
洛信原起了恶劣的心思,话锋一转,接下去说道,
“说起来,雪卿家里似乎有个胞妹,至今待字闺中?也算是京官家眷了。朕想着……”
话才说了一半,梅望舒喝茶的动作便停下了。
低垂的视线蓦然抬起,越过丹墀,往青烟缭绕的龙椅高处盯过来。
“臣的胞妹,因病耽误了女子花期,年纪已过廿五,不符合入选资格。”
洛信原嘴角噙着隐约笑意,
“雪卿怕什么,倒像是朕会强娶了令妹似的。在叶老尚书面前,朕可做不出这种昏君事来。”
梅望舒捧着茶杯,心平气和回应,
“陛下前几日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不像明君所为。当着叶老师的面,臣便不说了。”
洛信原:“……”
装作没看见叶昌阁吃惊的神色,喝了口茶。
思索片刻,他话锋继续一转,“说起来,雪卿家中妹妹的未婚夫婿,此刻正拘在京中。”
叶昌阁又吃了一惊。
家族姻亲向来关联深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坐不住了,关切地问,
“怎么说?莫非梅家姻亲犯下什么罪过?”
洛信原和颜悦色地解释给他听,
“这位梅家姻亲,虞通判,身上涉的案子已经查清。他新上任不久,并没与参与其中,过几日便会放人归乡。”
“不过拘押时朕命人略施小计,试了他一试。叶老尚书……朕感觉此人非梅氏良配啊。”
53.
第
53
章
兴起
梅望舒放下茶盏,
起身道,“是臣下家中事,臣心中已有计较,
不敢劳动陛下挂怀。”
“此事牵连到朕的心腹重臣,怎能不计较。”洛信原不紧不慢从袖中掏出一张书信,并不给梅望舒,却拿给了叶昌阁。
“叶老尚书请看。”
那封书信并不长,叶昌阁展开看了个开头,
脸色就是一变,看向梅望舒。
“拘押期间,听说此人是梅家姻亲,
朕便命人稍微试他一试。只是稍加引导,
令虞通判误以为是梅学士在京城犯了事,
牵连到了他这个姻亲,因此才被千里拘拿。提审时暗示他,
两家尚未成婚,
若此时和梅氏退亲,
虞家全族便不会受牵连。”
洛信原唇边带着浅笑,
点了点叶昌阁手里的书信,
“他犹豫彷徨了整夜,
最后含泪写下这封退婚书,保他虞氏全族。”
叶昌阁气得斑白胡须都在颤抖。
“任了州府通判,也算是入了官场的人了,怎能听到一点风吹草动,
不曾证实便乱了心神!这种糊涂姻亲,以后岂不是递到别人手中的刀!望舒,既然对方写了退婚书,
这桩亲事不要也罢!老夫亲自给你家父母写信说明!”
梅望舒默然无言。
这件事便在御前定下。
洛信原浑身都舒坦了,悠然喝了口茶,
“姻亲讲究门当户对,其实极有道理。若一方家族中有人身居高位,在朝堂里沉浮久了,经常遭遇大风大浪;另一方却极少经历风浪,遇事不能应对,只会惊慌失措,把同船人都拉下水去,这姻亲便不适合。雪卿觉得呢。”
梅望舒沉默坐着,不肯说话。
最后被逼得厉害了,才缓缓道,“虞通判生性并不适合官场,思虑眼界都浅了些,因此看不穿陛下的考验,但其人本性是好的。若非如此,梅氏当初也不会考虑和虞氏结亲。”
洛信原听着听着,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
“怎么,你还替虞五说话?”他淡笑一声,“心疼妹夫没了?”
梅望舒啼笑皆非,摇头否认,
“虞氏确实不适合和梅氏结为姻亲,臣原本也在筹备着退婚之事。但虞通判如今受了考验,虚惊一场,还望陛下遣人安抚,告知实情。”
洛信原难看的脸色总算和缓了些,点点头,“放心。朕会好好安抚他。”
这件事便不再提了。
但梅望舒平静的那句
‘其人本性是好的’,始终在他心里横亘不去。
来来回回地揣度着,竟又想起在临泉别院时,窗外听到的那句:【若是良人,为何不嫁。】
心里的气一股股地冒上来。
洛信原的话锋又转,重新提起之前的话题,
“一时兴起,想画一副梅家千金的画像,看看一母同胞的嫡亲胞妹,长得和雪卿像不像,如此而已。此事劳烦叶老斟酌,达成朕的心愿。”
叶昌阁皱眉,“望舒的老家在临泉,远在千里之外,为了幅画像兴师动众,这”
“哪里兴师动众了。”洛信原指了指叶昌阁手里握着的那封退婚书,
“叶老尚书不是正打算着送信给雪卿家中的父母?找个画师随行即可。”
叶昌阁沉吟不语,竟真的考虑起来。
梅望舒眼见话题方向越扯越不对,出声阻止,“老师!”
叶昌阁用眼神示意她出去说话。
两人御前告退片刻,在外面的空旷庭院里散步,叶昌阁抚着花白长髯慨叹,
“难得陛下终于想开了。一时兴起,给令妹画幅画像倒不是什么大事。还是选后大事为重。望舒,不要在细微末节的小事上纠缠。”
梅望舒默不作声,走出几步,脚步一顿,“老师,学生还有些事,要单独找圣上回禀。”
原路回去。
洛信原依然坐在内殿高处,手肘撑着华丽宽大的龙椅扶手,右手指尖拨弄着腰间挂着的淡紫色的平安符。
见她进来,笑了一下,“回来了?”
梅望舒见他神色,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直接开口问他。
“陛下想要什么?千里迢迢的折腾,当真只想看一看臣家中胞妹的相貌?此事荒唐。”
“朕当然知道此事荒唐。令妹远在千里之外,朕与她素不相识,何苦折腾她。你我都知道,此事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朕真正想要的是……”
洛信原背着手起身,几步下了丹墀台阶,慢条斯理地道,“温泉水暖,软玉温香。”
倾身过来,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附耳低声道,
“朕想见的是……梅家表姑娘啊。”
梅望舒站在丹墀下,原本按觐见规矩垂眸望地。听到那句不清不楚的耳边低语,低垂的眸光倏然抬起。
夹杂着怀疑和探究的眼神堪称逾越,两人的目光交汇了片刻。
洛信原笑起来,背手走开几步,吩咐下去,
“时辰差不多过午了。朕抱病的日子,朝中多亏有叶老尚书力挽狂澜,身边多亏有雪卿伴驾。今日东暖阁传膳,款待两位立下大功的良臣。”
梅望舒垂下浓睫,视线重新规规矩矩地落在天子晃动的衣摆处,思忖一瞬,忽然笑了笑,
“说起立下大功的良臣……陛下怎能少了另一人?”
她刻意放大声音,让外面的叶昌阁听见。
“陛下抱病这段日子,朝中力挽狂澜的良臣还有林枢密使,林大人。陛下难道不请?”
果然,叶昌阁中气十足的声音隔着雕花门传来,
“老臣附议。”
洛信原哑然片刻,吩咐下去,“把林思时找来,东暖阁一同传膳。”
林思时匆匆赶来的时候,东暖阁里正好布膳,上首位一张黑檀木长案,下首位三张榉木短案。
见了东暖阁里落座的三人,林思时一惊,心念转过,脚步停在门边。
梅望舒便在这时转过视线,清凌凌的眸光瞥过来,向他微微颔首。
林思时心领神会,下定了决心,快步进来。
“陛下恕罪。”
他并不论功,上来先告罪,“臣之前过于谨小慎微,有件事始终隐瞒御前。臣和叶昌阁叶老尚书,其实早在多年前就是……”
长案后端坐的洛信原听到开头便知他要坦白什么,一抬手,阻止他下面要说的话,当先把事情挑明了。
“朕早已知道。叶老座下两位高徒,一明一暗,共同拱卫我朝社稷,耿耿忠心,实乃良臣。”
“朕生病静养期间,全靠思时在朝中运作,其中种种辛苦难捱,朕也知道。这次思时立下大功,过去之事便不追究了,还是要论功行赏。”
他示意林思时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