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墓园门口走去。
这一段路,她没有抬头,只是盯着地上细碎的石子,用脚尖把它们踢开。
没两步,视线里挤进另一双鞋。
丁兰时已经走过来了。
“怎么了?”他问。
梁小慵说没什么。
她在外面很擅长管理情绪。时时刻刻保持得体,维持梁家的脸面,是她从小被教导应尽的责任。
现在她有点鼻酸。
她想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愤力宣泄,扯烂身上的教条枷锁,把所有的体态礼仪都踩在脚下。
可也只是想想。
丁兰时看了她一眼,“走吧。”
“嗯。”
“晚上想吃什么?”
“嗯……”这个问题稍稍让她分出一部分心思,“白城还有什么好吃的吗?”
“没了。”
“那我想不到了呀,”她说,“你定吧。”
丁兰时打车带她去了超市。
梁小慵跺脚,“你就带我来买方便面?”
“买菜。”他言简意赅。
这两个字在脑袋里转了一会儿,她倏地睁大眼睛,“你要做饭?”
“嗯。”
“好吃吗?”
丁兰时:“你也可以不吃。”
“那不行。”她讨厌生鲜区那种味道,被迫用袖子捂住鼻尖,“我可以点菜吗?”
“不可以。”
梁小慵已经指上了:“我想吃螃蟹。”
“春天没有螃蟹。”
“龙虾?”
“没有。”
“……鳕鱼呢。”
“速冻的。”
她大失所望:“怎么这样?”
“这只是个普通超市。”
“好吧。”她悻悻闭嘴了。
她看着丁兰时买了一块牛腩。
她又忍不住开口,“你以前很经常做饭吗?”
“嗯。”他说,“爸爸妈妈基本上都要待在消防基地待命,很少回来。”
“好辛苦啊。”
梁小慵不想走了。两手勾住他的脖子,跟推车一起被他拉着。
他回头:“我现在也很辛苦。”
梁小慵趴在他的颈边闷闷地笑出声。
可是她笑着笑着,那些押在胸腔里的委屈啊、愧疚啊,骤然裂开一道口子,全数倾泻,痛得她胸口发闷,一口气生生堵在喉底,不上不下,让她慌得眼泪蓦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因为在这个极其糟糕的节骨眼上,她发现了另一件更让人觉得糟糕的事。
她好像,
有点喜欢丁兰时。
梦乐园
肩膀上传来温热的湿意。
丁兰时偏首,视线触到湿漉漉的睫尖儿,如同一对趴在他肩膀的蝴蝶。
梁小慵伸手把他的脸推回去。
“买你的菜。”无理取闹的语气,跟着两下低低的抽噎声。
丁兰时拉着推车与她,走到冷柜的拐角。那里没什么人,他的右手臂绕过细细的腰,把她抱到身前。
梁小慵自发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潮湿的泪渍渗进心口。
她小声哽咽了一会,“……这是超市。”
“嗯。”他问,“哭完了吗?”
她的额头蹭了蹭他的胸口。
丁兰时递给她一包纸巾,“继续逛吧。”
“你……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哭吗?”她边擦眼泪边问。
“为什么?”
她皱起泛红的鼻尖,“不告诉你。”
丁兰时了然地看了她一眼。
梁小慵噘了噘嘴,却还是赖在他的怀里。意外的黏人,让丁兰时的手臂微怔一下,到底没有松开。
谁会嫌梦太长呢。
梁小慵紧紧地抱着他。
时间抵达下班的晚高峰,超市里的人陆续多了起来。来来往往,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跟着变得频繁。
梁小慵不好意思地松开他,“走吧。”
他们买完菜回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丁兰时在厨房做饭。
梁小慵想过要帮他,但是又不想洗菜。转悠一圈,手去摸刀,被他的指节敲了一下,赶出厨房。
她只好坐在餐桌上背演讲稿陪他。
这件事对于她驾轻就熟,十几分钟便基本记下了。
牛腩在炖锅里开始散发隐约的香味,她坐不住,又转进厨房里,看丁兰时倒那些调料。
她看了一会,“感觉也不是很难嘛。”
丁兰时:“你来。”
“来就来。”她欣然凑上前,依着网上搜索的配料表一匙一匙放,最后搅了搅,汤汁的颜色像模像样,她神气地仰起下巴,“怎么样?”
丁兰时说:“像女巫煮药。”
“……”她瞪了他一眼-
晚上梁小慵没有再住在丁兰时家。
为明天表彰会演讲的礼服有五套,她需要回酒店定夺。
丁兰时把她送到小区门口。
她看了看他,“你怎么都不留我?”
“你不会留下。”他站在路灯下,顶上一只飞蛾在灯罩里义无反顾地乱撞,“我知道,所以没必要问。”
“怎么没有必要,”她嘟嘴,“差别大了。”
“什么差别?”
她说:“你问了,我才知道你想要我留下呀。”
“我不想。”他移开视线。
“真的吗――你好过分,”她失望地踩了他一脚,“拜拜!”
她的发尾拂过他的鼻梁。
淡淡的薄荷气息,是他的洗发水的味道。
丁兰时的手扣住她的腕骨。
裙摆在干燥的空气中转出一道失重的弧度,贴上他的身体。
他掐着梁小慵温软的面颊,嘴唇压了下来。很重,她被迫向后踉跄两步,被他的手臂揽回来。
这个吻一触即离。
但是视线仍然缠绵在她的眼底。
灼热的呼吸烫在她的鼻尖,血液烧沸,理智成灰。
这一瞬间梁小慵的脑海里涌出很多荒谬的话。譬如“我喜欢你”的烂俗告白,也有譬如“我们私奔吧”的庸俗说辞。
不切实际的词词句句,都在说――
她想和他在一起。
但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跟丁兰时告别以后,她坐上酒店的专车。手机上,有一则在九点推送的头条新闻。那时,他们刚吃完饭,正在收拾桌子:
“白城两名牺牲消防员家属近况:儿子被知名慈善家梁知成收养,生日现场奢靡盛大……”
她没有敢看文章内容。
底下的评论却更加不堪入目。
一部分人庆幸于他有了一个好的归宿,而另一部分人嫉妒于他一朝富贵,从此平步青云。
其中最刺眼的一条评论是――
「献祭爹妈一路飞升啊,慕了慕了。」
梁小慵的手指动了动,怔怔地盯着回复里的骂战,想要说些什么,又被深深的无力感包围。
她知道,她的梦乐园该打烊了。
黑醋栗
春日以一个阴天收尾。
乌沉沉的云压住屋檐,空气闷燥。化妆老师阖上窗户,打开空调。
细微的嗡鸣声间,扇页下翻,暖风里吹出清苦的黑醋栗香――留香很长的浓香型,由风吹上身,恰到好处。梁小慵不太喜欢。她偏好甜蜜温暖的花香,只觉得黑醋栗刺鼻难忍。
她屏住呼吸被塞进黑色长裙里。
没有裸露肌肤,丝绒质地,密不透风的厚重。仿佛身体承受着一片阴云,让她一时喘不过气。
“请抬头。”化妆老师说。
梁小慵仰起被薄薄的一层粉盖成苍白的脸,看着她的眉被修成细细垂下的形状。
她是江南水乡典型的长相,乌发雪肤,水润润的眼儿,细细的腰。因着年纪小,娇生惯养,尚还存有天真的稚气。
此时一身黑衣,如同佯装禁欲的修女,在庄严肃穆的场合,勉力展现极度哀痛的愁情。
化妆老师端详片刻,“请您表现得伤心一些。”
梁小慵叹气一声。
眼尾顺从地耷下,那些违和感才就此消弭。
“很好,”化妆老师收起工具,“也到时间了,梁先生在楼下等您。”
梁小慵乘电梯下楼,酒店外已经围满各个报社的记者与摄影,闪光灯接连不断,她并不意外,游刃有余地保持着哀戚的表情,在酒店保安的维护下上了车。
梁知成正坐在后排闭目养神。
直至车门关闭,驶向大会现场,他才睁开眼,满意地看向她。
“很好。”他笑,“稿子都记下了吗?”
梁小慵点头:“嗯。”
“表彰大会结束后,换一身衣服,跟我去吃饭。”他说,“这一次周蒋两家都来人了,你要注意言行。”
周蒋两家是世交,祖辈一起打过仗的战友交情。如今门庭煊赫,一荣俱荣,在上京这样水深的地方,权势滔天。
梁知成最属意的也是这两家。
梁小慵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她在想丁兰时。
他今天没有出席表彰大会,不知道在做什么――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看见了网上的沸沸扬扬的流言。
她的心跳不宁,这一路,哪怕下车走入会场,都显得忧心忡忡。
以至于走进休息室时,没注意脚下的厚地毯,生生绊了一跤。
“――!”
她的心脏空了一拍。
她的余光瞥见沙发前的一双牛津鞋,意兴阑珊地轻敲着地面。她猜测,约莫是周蒋哪家的少爷。
尽管,她并不愿意联姻,但也绝没有以自己出丑为代价的想法。
头脑里一瞬掠过千百种缓解尴尬的说辞,身体直直朝前栽去。
地毯上的花纹愈来愈近,失重的风打乱她卷烫得体的发弧。梁小慵紧张地护住脸,认命地闭上眼睛。
“……”
她吃惊地睁大眼睛。
手腕从后面被拉住,温厚的掌心稳住了她的身形。
梁小慵的鞋跟踩回地面,惊魂未定地转头。
这一眼让她彻底愣住。
“……周聿白?”
她还回忆了几秒他的名字,“好巧啊。”
“不巧,”高大英隽的男人微微一笑,“我知道是你。”
洋桔梗
“知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