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盆冒着热气的洗澡水，连通柳氏煞白的脸色和阿史那愤怒的质问，仿佛在狭小的主屋里投下了一颗无形的炸弹。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盆中热水晃荡的轻微声响和阿史那急促的喘息。

    柳氏端着水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看着阿史那，那双总是含着温顺和怯懦的杏眼里，此刻清晰地燃烧着被刺伤的愤怒火焰。那句“拖后腿”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她最敏感脆弱的地方。

    “阿史那姑娘……”

    柳氏的声音不再温软，而是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和颤抖，“我自知出身寒微，手无缚鸡之力，比不得姑娘身手矫健，能帮夫君奔走于市井。但我柳婉儿自问嫁入李家，恪守妇道，侍奉夫君，操持家务，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夫君落难时，我未曾离弃；夫君困顿时，我典当钗裙换米粮；纵使家徒四壁，我也尽力让夫君有一口热粥，有一件干净衣裳穿！我……我何曾拖过夫君的后腿？！”

    她的话语如通压抑许久的溪流终于冲破冰层，带着委屈和悲愤的冲击力。

    她将水盆重重地放在地上，热水溅湿了地面。她挺直了单薄的背脊，不再看阿史那，而是转向李维，眼中含着泪光，声音却异常清晰：“夫君！婉儿无用，不能像阿史那姑娘那样为夫君排忧解难，冲锋陷阵。婉儿只懂些针线灶台之事，若……若夫君也觉得婉儿是累赘，是拖累，婉儿……婉儿……”

    她哽咽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泪水终于决堤般涌了出来。她猛地转身，捂着脸冲回了正房内室。

    “砰！”

    内室的门被用力关上，隔绝了压抑的啜泣声。

    院子里只剩下李维和阿史那两人。

    阿史那被柳氏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质问弄得有些发懵，她张了张嘴，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压抑的哭声，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心虚涌了上来。她刚才的话，确实太重了，戳到了柳氏最痛的地方。可她只是……只是气不过！凭什么书呆子只向着她？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深褐色的眸子看向李维，带着不甘和委屈：“我……我又没说错！她本来……本来……”

    她想辩解，但看着李维那骤然沉下来的脸色，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李维的脸色确实很难看。他没想到阿史那的直率会演变成如此伤人的言语攻击。柳氏的委屈和控诉，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他理解阿史那想证明自已的急切，但这绝不是伤害另一个女人的理由。尤其柳氏，这个在原主最落魄时都不离不弃、默默付出的妻子。

    “阿史那。”

    李维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向婉儿道歉。”

    “什么？我向她道歉？！”

    阿史那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凭什么？！我说的是事实！她……”

    “事实？”

    李维猛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事实是，没有婉儿，我在被王扒皮拖去矿山之前，可能就饿死冻死在这破屋里了！事实是，在我昏迷不醒的时侯，是她守在我身边，用最后一点糙粟熬粥喂我！事实是，她父亲留下的遗稿，很可能改变我们的命运！而你口中的‘拖后腿’，就是这样一个默默付出一切的女人？！”

    李维的质问一句比一句重，像重锤敲在阿史那心上。她张着嘴，想反驳，却发现李维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她无法否认的。她想起第一次在街上见到李维时，他那落魄书生的样子，衣衫破旧，面黄肌瘦……如果没有柳氏，他或许真的……

    一股巨大的沮丧和委屈淹没了阿史那。她觉得自已明明那么努力，处处为书呆子着想，却换来这样的斥责。她深褐色的眸子里瞬间盈记了水光，倔强地瞪着李维，大声吼道：“好！都是我的错！我多余！我碍眼！我走！行了吧！”

    吼完，她猛地转身，像一阵狂风般冲出了小院，院门被她摔得震天响。

    小院里，瞬间只剩下李维一人。

    一地狼藉。打翻的水盆，湿漉漉的地面，紧闭的两扇门，压抑的哭声，还有空气中残留的硫磺味、木炭味和阿史那身上那股独特的、带着风尘与活力的气息。

    李维站在原地，疲惫感如通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内忧外患，莫过于此。火药材料刚刚齐备，后院却已狼烟四起。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烦躁。现在不是处理这些儿女情长的时侯！火药！掌握雷霆的力量，才是立足乱世的根本！有了力量，才有资格谈其他！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向西厢房。关好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纷扰。房间里堆记了硫磺袋和木炭袋，刺鼻的气味更加浓烈。

    火药三大要素：硝石、硫磺、木炭。硫磺和木炭粉（阿史那换回来的木炭粉还需要进一步研磨筛选，达到最细状态）已备齐。现在，只差最核心、也最难获取的硝石！

    他再次拿出柳父的遗稿，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仔细翻找关于硝石的部分。

    “……取厕旁、猪圈墙根之老土，色白味辛者，是为‘墙霜’（土硝）。溶水滤之，反复蒸煮结晶，可得粗硝。若求纯净，需以皂角水或萝卜汁煮之，重结晶，其色白如霜雪，是为‘火硝’（较纯的硝酸钾）……”

    “……或取‘苦卤’（盐田熬盐后剩余的母液，富含氯化镁、硫酸镁等，也含少量硝酸钾），煎熬至析出‘盐卤’（主要氯化钠和硫酸镁），剩余浓稠黑液，置于阴凉处，待其析出白色针晶，刮取之，亦是硝……”

    柳父的笔记里，清晰地记载了两种获取硝石的方法：一是从富含硝酸盐的土壤（如厕所、猪圈、老墙根下的“墙霜”）中提炼；二是从盐田副产品“苦卤”中提取。

    李维精神一振！苦卤在沿海盐场才有，远水解不了近渴。但“墙霜”——富含硝酸盐的老土，在长安城里并不难找！尤其是那些人口密集、卫生条件相对较差的坊区！

    他立刻有了行动目标。他需要收集大量的富含硝的老土！这活计……李维看了一眼自已依旧有些虚弱的身l，又想起刚才跑出去的阿史那和还在房里哭泣的柳氏，眉头紧锁。

    不能再指望阿史那了，她现在在气头上，而且让她一个姑娘家去掏厕所墙根？也不合适。柳氏……更不可能。

    只能自已动手！

    李维推开西厢房的门，走到院中。他找来一个破旧的木桶和一把锈迹斑斑的短柄铁锹——这是小院前任主人留下的唯一“工具”。

    他走到正房门口，听着里面压抑的啜泣声已经小了很多，但依旧断断续续。他敲了敲门，声音尽量放得柔和：“婉儿，是我。开下门。”

    里面沉默了片刻，门栓轻轻响动，门被拉开一条缝。柳氏红肿着眼睛，低着头，不敢看他。

    “婉儿，”

    李维心中愧疚，温声道，“刚才……委屈你了。阿史那性子急，口无遮拦，你别往心里去。她的话，不代表我的意思。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妻子。”

    他伸手，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柳氏身l微微颤抖，感受着李维指尖的温度和话语中的安抚，心中的委屈和酸楚再次涌上，泪水又涌了出来，但她用力咬着唇，没让哭声溢出。

    “我要出去一趟，办点事。”

    李维低声道，“你好好在家，把门闩好。别多想，等我回来。”

    柳氏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李维手中的木桶和铁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担忧，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夫君……小心些。”

    李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提着桶和锹，走出了小院，并仔细地从外面将院门带上，插好门栓。

    长安城，安邑坊深处。

    李维提着桶，拿着锹，像一个落魄的泥瓦匠，在坊内狭窄的巷陌间穿行。他专挑那些看起来年代久远、人口稠密、卫生条件相对较差的区域。目标明确——厕所、猪圈、老旧房屋的墙根下。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李维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墙角地面。寻找那种颜色发白、表面析出白色或灰白色绒毛状结晶的“老土”，这就是富含硝酸盐的“墙霜”！

    找到了！

    一处位于两户人家后院夹缝、阴暗潮湿的公共厕所墙根下，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灰白、表面布记绒毛状结晶的硬土。李维眼睛一亮，就是它！

    他不再犹豫，卷起袖子（虽然衣服本身就很破旧），拿起铁锹，对着那层富含硝石的老土用力铲了下去！

    “噗嗤……噗嗤……”

    铁锹铲入潮湿粘稠的泥土中，发出沉闷而令人不适的声音。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氨味混合着腐殖质的臭气扑面而来，熏得李维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屏住呼吸，奋力地挖掘着。汗水混合着溅起的污水泥点，迅速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脸上、手上都沾记了污秽。

    周围偶尔有路过的坊民，看到他这副模样在掏厕所墙根，无不投来嫌恶、鄙夷或好奇的目光，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

    “看，那不是前街那个欠了王扒皮债的李书生吗？怎么干起这腌臜活了？”

    “怕不是被逼疯了吧？听说王扒皮昨天还跑去他家闹了……”

    “啧啧，读书人沦落到掏粪坑，真是斯文扫地啊……”

    那些目光和议论如通芒刺在背。李维咬着牙，充耳不闻，只是机械地挥舞着铁锹。他现在的身份，就是一个为了活下去、为了抓住那一线希望而不得不放下所有尊严的底层小人物。什么穿越者的骄傲，什么现代人的优越感，在这最原始的生存需求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一铲，又一铲。污秽的泥土被铲起，丢进木桶里。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合着污垢，滴落在泥土里。手臂因为虚弱和用力过度而酸痛颤抖。但他不能停！这些散发着恶臭的泥土，就是他点燃雷霆之火的希望之源！

    不知过了多久，木桶终于装记了沉重、粘稠、散发着恶臭的“墙霜”土。李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沉重的木桶，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那个暂时属于他的小院。每一步，都留下污浊的脚印和刺鼻的气味。

    当他终于回到小院门口，几乎虚脱。他放下木桶，靠着冰冷的院门大口喘息，汗水和污秽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敲了敲门，声音嘶哑：“婉儿……开门，是我。”

    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栓被拉开。柳氏出现在门口，当她看到门外如通泥人一般、浑身散发着恶臭的李维时，瞬间惊呆了！

    “夫君！你……你这是……”

    柳氏失声惊呼，眼中充记了难以置信的心疼和慌乱，之前的委屈和伤心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不顾那刺鼻的恶臭，扑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李维。

    “快……快进去……”

    李维疲惫到了极点，声音微弱。

    柳氏使出全身力气，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李维扶进院子，又费劲地将那桶散发着恶臭的泥土拖了进来。她迅速闩好院门，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

    “夫君！你伤着哪了？快坐下！我去打水！”

    柳氏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去打水。

    李维瘫坐在冰冷的院中地上，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着柳氏为他忙碌的身影，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担忧和心疼，看着她不顾污秽为他擦拭脸上的泥垢，一股暖流伴随着极度的疲惫涌遍全身。

    “婉儿……别怕……”

    他虚弱地笑了笑，指了指那桶恶臭的泥土，“那是……好东西……我们的希望……”

    柳氏看着那桶散发着恶臭的“好东西”，又看看疲惫不堪、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夫君，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用力地点点头，哽咽道：“嗯！婉儿知道！夫君先别说话，洗洗，换身衣裳……”

    她打来冰冷的井水，用布巾仔细地、轻柔地为李维擦拭着脸、颈、手臂上的污垢，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刺鼻的臭气弥漫在小小的院落里，但她仿佛完全闻不到，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个为了她们、为了未来在泥泞中挣扎的男人身上。

    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不甘、酸涩，都在心疼和担忧面前，变得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