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萧丽红 本章:第十三章

    贞观听她这样说,因想起年底前银桂就要嫁人,姊妹们逐个少了,人生的遇合难料!……

    台北住下三个月了,贞观竟是不能喜爱这个地方;大信每次信上问她:你喜欢台北吗?她就觉得为难;是说是说不是,都离了她的真意思——

    贞观的泪已经滴出眼眶来,她才想起手巾留在办公桌内未拿……于是伸手碰了前座的银蟾一下,等接住银蟾递予的时候,才摸出那巾上已经先有过泪。

    你们住的那条巷子,从前做学生时我常走的;就是学校对面嘛!(学校对面为什么有那么多巷子?)

    那里有一家川菜馆,从前我们常去的;另外张博云齿科那边底巷,从前住个老画家,他喜欢在学校下课钟响时,在巷口贴张纸条,写着:请来吃什饭!我因为没去过,到现在还分不清他是真请客呢,还是生意奇招?

    从阿仲他们宿舍一出来,向右拐,即是化学馆,馆上二楼第三个窗子,是我从前做实验的地方!

    另外夜间部教室向操场的北面,有条极美妙的小路径,两旁植着白桦木,你是否已发现?

    贞观径是来到跟前,才说:“阿妗,银丹得等何时才回来?我们真想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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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观每接到这类的信,心里总是惘然,不知怎样覆他的好;大信是此方人氏,台北有他的师亲、父老,它于他的情感,自是无由分说;他是要贞观也跟他一样能感觉这种亲!

    “你们去台北;什么时候,大家再见面?”

    银蟾一时不知她指的何事:“你说什么?”

    “昨夜幽梦忽还乡”——谁人做这样呕人的诗句?昨晚倒真的做梦回台北!兴匆匆要去找你,那知才走到巷口,就醒了过来!懊恼啊!

    “彼时,……琉璃子还只是个高中女学生,为了要跟我,几番遭父兄毒打,最后还被赶出家门,若不是她一个先生安顿我们,二人也不知怎样了,也许已经饿死……她娘家也是这几年,才通消息的——”

    “阿妗——”

    贞观想着这救命之恩,想着家中的大妗,啊,人世的恩义,怎么这样的层层叠叠?

    因为夹有这层在中作梗,以致贞观不能好好思想台北这个地方,她只好这般回信——“现在尚无定论呢!等我慢慢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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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假日里,贞观躲着房间睡,银蟾却可以凭一纸台北市街图,甚至大信寄来的纸上导游,自己跑一趟外双溪或动物园。

    这日星期天。

    贞观睡到九点方醒,抬头见上铺的银蟾还一床棉被,盖得密集集——她于是叠上脚去推她,一面笑道:“长安游侠儿还不出门啊?”

    贞观笑道:“我是不搬的!看你怎么回!”

    别急!别急!刚才收到你的信,看过之后,果然春暖花开,鼻塞就此好起;不信吗?要不要打赌?(准是我赢你输!)因为十分钟前,才弈了一盘好棋。

    说了半天,二人又绕回到老话题来;银蟾先问道:“大伯和琉璃子阿姆,不时叫我们搬过那边住;你到底怎样想呢?”

    “有啊!阿妗怎么就会包呢?”

    “可不是?三妗说你:离开家里这些时,也不心闷;天天水里来,山里去,真实是——放出笼,大过水牛公。”

    当然也还有其它;她不住大舅那里,是要躲那个日本妗仔:伊正热着给她做媒,对方是个日本回来的年轻医生,贞观见过二次,觉得他一切都很好!可是从她识事以后,她就有这样的观念——很好的人或物,也不一定就要与己身相关啊!它可以是众人大家的,而彼此相见时,只是有礼与好意!

    家乡里那些舅父,因为长年吹拂着海风,脸上都是阳光的印子;比较起来,反而是这个大舅年轻一些;他的脸,白中透出微红,早期在南洋当军的沧桑,已不能在他身上发现;然而,兄弟总是兄弟,他们彼此的眉目、鼻嘴,时有极相像的——坐车时,她大舅让银蟾坐到司机旁边,却叫贞观坐到后座:“贞观,你与阿舅坐!”

    “那有什么关系?四角的,我们帮她吃!”

    “先与你说,再与伊说;今天是你大舅生日,阿妗做了好吃物,你们要来啊,下班后和大舅坐车回来!阿妗很久没见着你们了!”

    怎样想——当初要来台北,她四妗一步一叮咛,叫二人住到她娘家,即大信家中;她外婆和众人的意思则是:自己母舅,阿伯,总比亲戚那里适当!

    贞观尚思索,银蟾已经快口回道:“什么时候?就等银桂嫁——”

    “暂时不想它,到时看情理办事好了;不管请假不请,我相信大舅和银桂都不会怪我们的。”

    “贞观——”

    “阿月——”

    她一面说,一面不断解开粽叶,然后三个粽子装做一碟的,将它送到每个人面前。

    “什么日子,我不知哇;银蟾也在,阿妗要与伊说吗?”

    贞观笑道:“你再讲,拿针把你的嘴缝起来。”

    “我也是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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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观干脆闭起眼,略停才说:“银桂她婆家呀!”

    “原来说这项——”

    “贞观子吗?”

    银蟾本来盖好被了,这下又探头道:“喔!你真以为台北有那么好啊?可以怎样看不倦?”

    日本妗仔想着好笑起来,又问银蟾:“阿仲说包什么呢?”

    车子从仁爱路转过临沂街,这一带尽是日式住宅,贞观正数着门牌号,一放眼,先看到琉璃子阿妗已迎了出来,她身边竟站了那个瘦医生和阿仲。

    “银蟾子在身边吗?你们知今天什么日子?”

    “我也不会说,反正没什么!啊!这样说台北,大信知道要生气!”

    她说着,吐一下舌头,忽的跳下床来:“我感觉楼下有信,我去看看!”

    当贞观再看到银蟾时,她手上除了早点,还握着两封信:“谁的?”

    心里愈发对眼前的银蟾爱惜起来。

    一时眼光都集到贞观身上,银蟾于是说:“我的也好看啊,阿姆就不说?”

    贞观这才明了——她大舅是怪伊粽仔绑太小,像是小气怕人吃的样式。

    说着,踏下地来,只一纵身,即掠走其中一封;银蟾笑道:“刚才我也是多问的!当然是先看,看了就会饱,那里还用吃!”

    “廿三了——”

    当下,一人一信,两人各自看过,贞观才想起问道:“银桂怎么说?”

    “是十二月廿八日,离过年只有一、二天,银桂叫我们跟大伯说一声,提前两日回去。”

    “大舅!”

    银蟾说着,也将被子拉直,人又钻入内去:“银桂尚未讲,这两日看会不会有信来。”

    “话是不错,可是银蟾,大舅有他的难,他准了我们,以后别人照这么请,他怎么做呢?”

    阿仲下了车,又道再见又称谢;阿仲一走远,瘦医生忽问二人道:“小姐们要去看夜景吗?”

    “有啊,我在台南看过!”

    这日下班前,琉璃子阿妗打电话给贞观。她早在日本之时,即与自己丈夫学得一口流利台湾话,贞观从她那腔句、语气和声调,理会出——生身为女子,在觅得足以托付终身,且能够朝夕相跟随的男人之后的那种喜悦——你是汉家儿郎,我自此即是生生世世汉家妇。

    她习惯在女字后面加上个子;贞观亦回声道:“是的,阿妗,我是贞观。”

    那个地方,从前我可是去过的;是不是有一线吊桥,走起来人心惟危的,还要抱着石壁走一段?

    “反正还有个余月,到时再说!嗯,不准也不行啊!有些情事是周而复始的,以后多的是机会,有些可是只有那么一次,从此没有了;以后等空闲了,看你那里再去找一个银桂来嫁?”

    你说家乡那边,上元仍有“迎箕姑”的旧例,为此,我特地找了释义来看,果然有记事如下——吴中旧俗,每岁灯节时,有迎箕姑或帚姑之类事。吴俗谓正月百草俱灵,故于灯节,箕帚,竹苇之类,皆能响卜。——从上项文字,不仅见出沿袭的力量,更连带印证了血缘与地理;萧氏大族原衍自江苏武进(即兰陵郡),吴中亦指的江苏,可敬佩的是:他们在离开中原几多年之后,这其间经历了多少浩劫,战乱,而后世的子孙,你们故乡的那些父老,他们仍是这般缅怀,牵念着封邑地的一切!我们民族的血液里,是有一种无以名之的因子;这也是做中国人的神气与贵重。

    再附上“台北观光指南”乙册,它还是我托妹妹买好寄来,(老妹真以为我这样思乡呢!)希望于你们有用。

    她弟弟亦说:“是啊,一个半斤重,也有十二两的……从前我住大姨家,什么节日都不想,想的只是端午节;吃一个粽仔抵一个便当!”

    “去菜市场跟卖粽仔的老人学的,你们快来啊,看是好吃,不好?”

    话筒交给银蟾后,贞观几次看见她笑,电话挂断后,贞观便问她:“你卜着笑卦了?只是笑不停?”

    琉璃子阿妗听说,不禁好奇问道:“真有那么大的粽仔?”

    贞观不理她,就身来看——一封是银桂的,一封则是大信;银蟾见她一时没行动,于是笑道:“你是先看呢!还是先吃?”

    她嘴里正哼着“博多夜船”的日本歌,听贞观一唤,人即转身过来:“怎么厅里不坐呢?这里又是水又是油的!”

    说着,下班铃早响过,贞观正待收拾桌面,忽地见她大舅进来;二人一下都站了起:“大伯!”

    贞观骂道:“你这个人——”

    “这——”

    银蟾道:“我心里也这样想呢!可是昨天上班,大伯又叫我去问,当着赖主任和机要秘书面前,我也不好多讲,只说再和你商量,有结论就回他!”

    要啊,当然要——贞观心想:总有一天,她要踏遍台北的每条街衢,要认清台北的真正面貌,但是要大信陪在身旁才行;她要相熟台北,像大信识得她的故乡一样!

    “贞观今年几岁?阿舅还不知哩!”

    阳历十二月,台北已是凉意嗖嗖的;银蟾被弄醒,一时舍不下棉被,竟将之一卷,团围在身上,这才坐起笑道:“可惜一路上,也无什么打抱不平的事‘侠’不起来。”

    “是——卅八年生的;彼时,阿舅才到日本不久,身上没有一文钱——”

    贞观静听他说下去,只觉得每个字句,都是血泪换来:“那时的京都不比此时,真是满目疮痍,阿舅找不到工可做,整日饥饿着,夜来就睡在人家的门前……到第六天,都有些昏迷不知事了,被那家的女儿出门踏着,就是琉璃子——”

    “贞观子,银蟾子。”

    银蟾眼波一转,说是:“你怎么决定,我反正跟你;总没有一人一路的理……”

    “大舅,你们能回来就好了,家里都很欢喜——”

    贞观想了一想,只有说好;对方又说:“大舅爱吃粽仔,阿妗今早也都绑了,不知你们有爱吃么?”

    正说着,只见银蟾亦走了来;贞观问她道:“阿仲还在吧?!你们说些什么?”

    她一口一声这样唤着她们;贞观第一次在家中见到她时,因为大妗的关系,对她并无好感,以后因为是念着大舅,想想她总是大舅的妻小,总是长辈,不是大舅,也看众人,逐渐对她尊存;然而今夜,大舅车上的一番话,听得她从此对她另眼看待,她是大舅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她们一家的恩人……

    这一转思,遂坐上车来;阿仲在前,她和银蟾在后,车驶如奔,四人一路无话,直到新生南路,阿仲学校的侧门方停。

    下车后,贞观直拉住她的手不放,银蟾的态度亦较先前不同;日本妗仔上下看了贞观好一会,才回头与她大舅道:“贞观子今晚穿的这领衣衫真好看!”

    贞观只将枕头堆栈好,人又软身倒下,这才一面拉被子盖,一面说:“那边日期看好没有?”

    日本妗仔笑呵呵道:“夸奖是要排队,有前后的,阿姆还没说到你嘛!”

    她说话时,有一种小女子的清真;贞观看着她,心里愈是感觉:她是亲人——回到屋内,贞观问弟弟道:“你是怎么来的?”

    这住到外面来租屋税厝,还是最不成理由的做法——决定这项的,尽是贞观的因素;她最大的原因是:这里离弟弟宿舍,只一箭之地!

    小简是大舅的司机;贞观心想,真要坚持自己坐公车回去,倒也无此必要!

    长形的饭桌,首尾是男、女主人;银蟾示意阿仲坐到姊姊身旁,她自己亦坐到贞观对面,这一来,郑开元就被隔远了。

    每一道菜端出时,贞观都看见她大舅的欢娱,谁知粽仔一上桌,他忽然变了脸色;贞观低下头去,却听他以日语,对着琉璃子阿妗斥喝着——贞观听不懂话意,却日本阿妗极尽婉转的予他解释:“喔,他们也不是客,不会误会的……多吃几个不也相同,下次我知道绑大粒一些……好了,你不要生气——”

    他们彼此没有明讲,然而大信的这分心思,贞观当然领会;偏偏她所见到的台北人,不少是巧取,豪夺;贫的不知安分,富的不知守身……

    贞观等坐到母舅身旁,忽地想起当年父亲出事,自己与三舅同坐车内的情形——舅舅们都对她好;因为她已经没有父亲。

    “阿舅,阿妗初学,小粒的才容易炊熟,而且台北人的粽仔就是这样一捻大,不像台南的粽仔,一个半斤重。”

    水台前,她仍穿著银丝洋服,颈间的红珊瑚串已取掉,腰上新系了围裙,贞观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浓黑的发髻上还有一支金钗,一朵红花,真个又简单又繁华。

    郑开元一直转望着她们,是真要听着答案;贞观伸出手,黑暗中扭了银蟾的手臂一下,银蟾这才清清声喉,回说道:“不行啊,我们爱困死了!”

    银檐笑道:“琉璃子阿姆说她连连学了七天,今天才正式出师,怎知前头几个还是不象样,都包成四角形,她怕大伯会嫌她!”

    这次北上,二人还先到盐水镇探望银月;她抱着婴儿,浑身转换出少妇的韵味,贞观看她坐在紫檀椅上,一下给她们剥糖纸,一下又趿鞋出去看鸡汤……她的小姑,大嫂前后来见人客,进进、出出的,三人想要多说几句贴心话,竟不似从前在家能够畅所欲言。

    银蟾就不同了;二人同住在宿舍里;是阿仲帮她们找的一间小公寓,贞观下班后,即要回来,银蟾却爱四处去钻窜,以后才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银月问话时,原是期待幸福的心情,怎知答案一入耳,反而是另一种感伤;亲姊妹又得嫁出一个——贞观这一转思,真个想呆了;却听银蟾唤她道:“咦!你着了定身法啦?”

    贞观却是自有见解:“也不一定要落那个形式啊!我觉得:若是心中对曲直是非的判断公允、清正,也就沾侠气;除了这,侠字还能有更好的解释吗?”

    日本妗仔笑道:“是我请开元去接阿仲;啊,大家坐啊!”

    现在是五更天,窗外的海挑着万盏灯火,起伏摆荡,却又坚定明洁,沿着海湾曲线,遥遥相衔;今晚月色沉寂,海天同色,看不出是浮在海面的渔火,还是低垂的星饵,在引诱欢聚的鱼群?

    你农历廿六回去吗?我还不很确定呢,反正比你慢就是;海边再见了。

    “包一只鸡腿,两个蛋黄,三个栗子,四朵香菇,五块猪肉——啊,南部的人真是豪气!”

    回来时,琉璃子阿妗要郑开元送他们,贞观客气辞过,谁知这人说是:“我反正顺路,而且小简也休息了!”

    连着几封信,如此认真的给你简介台北,怎知真的就想起家来;长这么大,还不曾这般过呢!

    “怎样了?”

    “你猜!”

    “好,好,她跟你们说过了吧?!大舅在外面等你们!”

    今晚昏头醉脑的,(我猜我的酒量很大,但偶尔只取一瓢饮!)正是难得的写信良机,虽然今晨才寄出一信。

    银蟾笑道:“刚来是新奇,现在你试看看!”

    昨晚表演了一出“月下追周处”,今晨起来时,人有些眩晖,且有一个鼻孔是塞住的,叫人不禁要念起辣椒煮面线来。

    贞观见她躺下,不禁说她道:“难得你今儿不出门啊!”

    其实赢了棋,也不一定代表这人神智清醒;从前我陪老教授下棋,他这样说过我——这个人,不用心的;这不正是庄子“天地”篇说的——德人者,居旡思,行旡虑?阿仲也和你们去十八罗汉洞?我还以为他只会拿书卷奖,(书呆奖呢?)照片看到了,那么一堆人,要找着你,委实不容易;最前头的两个就是大舅和琉璃子阿妗?

    阿仲看一眼身旁的医生,说是:“是郑先生去接我!”

    银丹是琉璃子阿妗与她大舅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他们夫妇欲回国时,银丹的日本祖母把伊留了下来,说是等她念好高等学校再去——“银丹子吗?本来说好明年六月的,阿妗又担心伊的汉文不行,回来考不上这里的大学。”

    “阿妗——”

    席间众人,包括她大舅在内,都不禁笑了起来。饭后,众人仍在厅上闲坐,日本妗仔已回厨房收碗盘,贞观趿了鞋,来到里间寻她。

    “郑先生问他,十二两的粽仔,里面到底包的什么?”

    这个月本来有假可以回台北,但是想想:三、五日不成气候,干脆集做一处,到年底时,正好十来天,就去海边过年如何?我一直想知道你从来是怎样过的;台北这几年变得很多,再不似小地方可以保住旧俗。

    “一下请了五天假,大舅不知准不准呢!”

    不住大信家则完全是情怯;怎么说呢?她对他们的往后,自有一份想象;因为有指望,反而更慎重了——想来这些个,银蟾都知道在心,所以情愿跟她;贞观这一想,遂说道:“住那边,住这边,反正难交代;说来还是这里好,离阿仲学校近,三弯二拐,他可以来,我们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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