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萧丽红 本章: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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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月则早她们一天到;贞观二人只才踏进大门,就已经感觉:家有喜庆的那种闹采采——银月身穿艳色旗袍,套一件骆驼绒外衣,正抱着婴儿在看鸡鸭;贞观一近前,放了提袋,伸手先抱过她怀中的婴儿;婴儿有水清的眼睛,粉红的嘴,有时流出口涎,贞观在他的团圆脸上啄了一下,才以手巾替他揩去:“喔——喔——喔,叫阿姨,叫阿姨!”

    银月理一下衣襟,一面笑道:“早哩!才三个月大;等他会叫你,还是明年的事呢!”

    婴儿的双目里,有一种人性至高的光辉,贞观在那黑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形像,她正掀着鼻子,亲爱他天地初开的小脸——“你们再不到,银桂的脖子都要拉长了;大伯他们后天才回来吗?”

    “大舅是这样交代。”

    “坐那么久的车,累了吧?!刚才我还去车站探了两次。”

    “没办法,车班慢分;姊夫呢?”

    “他明天才到!咦,银蟾不见了!”

    银蟾原来先将行李提进屋内,这下又走出前庭来与她争抱婴儿:“你好了没有!抱那么久,换一下别人行不行?老是你抱,他都不认得我这个阿姨——喔,小乖,阿乖——”

    婴儿闪一下身势,却是哭了起来;银蟾手脚忙乱的又是拍,又是摇:“莫哭啦,乖乖啦,阿姨疼喔!”

    银月见儿子哭声不止,只得自己上前来抱了回去,一面叹道:“从前听阿嬷说——手抱孩儿,才知父母时。现在想起来,单单这句话,就够编一本册了;乖啊乖,妈妈疼,妈妈惜!”

    说着,姊妹相偕入内,来见众人;这样日子,贞观母亲自是返家帮忙,母女、姊妹相见,个个有话,直说到饭后睡前才住。

    当晚,除去银月带着囝仔不便,其余五姊妹又都挤着一间房睡;为了讨吉祥,还牵了银山的小女儿过来,凑了六数。银杏转眼十七、八岁,已上了高二,正当拘谨、静默之时,问一句才答一句;其余两对,竟然灯火点到天明,四人亦说话到天明;喜庆年节,向来不可熄灯就寝,灯火一直让它照着,从日里到夜里,从夜里又到日里,真个是连朝语未歇,也是没睡好,也不知哪里来的,就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第二天,举家亦是忙乱,直到三更才睡下,寅时三更,贞观惺忪着两只眼,卷了棉被,回外婆房里,才进门,差些给房中一物绊倒了。

    是一小炉炭火,在微黯的内房里,尽性烧着;银蟾却是忽出去,忽进来,也不知乱的何事:“这是做什么——”

    贞观说她道:“虽然阿嬷怕冷,她棉被里反正有小手炉,你这下弄这个,不怕她上火?我今早还听见她咳嗽呢!”

    她说这话时,银蟾刚好走到小炉前,正要蹲身下来;火光跳在她的脸上,是一种水清见底的表情;贞观这才看明白:原来她手中拿的两粒橘子——“是要弄这个,你也不早讲!”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本来都躺在床上了,因为嘴干睡不着,想着吃橘子,才剥一半,忽的想起这一项,就赶到灶下,搬了小烘炉起火——”

    烤的橘子,说是吃咳嗽;贞观儿时吃过,也不知是真有效呢,抑是时候一到,自己好起,反正滋味好,吃过之后就要念念不忘了——她看银蟾将橘子置入炭火中,又以灰掩好,果然不多久,空气中就扬开来一阵辛气香味。

    屋子里,整个暖和起来;贞观看视着炭火,薪尽火传,顿时觉得再无睡意。

    银蟾本来与她同坐床沿,此时豁的一下站起身来要出去;贞观问道:“几点了,你欲去哪里?”

    银蟾回头与她笑道:“咦!只烤两个怎么够,我们也要吃啊,菜橱里还有一大堆,我都去把它搬来!”

    五六只橘子全烤完时,已是天亮鸡啼;二人一夜没睡,愈发的精神百倍;银蟾望着房里多出来的一堆红黄皮囊,不禁笑道:“昨儿我们推着阿嬷起来吃时,我看她并不很清醒;这下她若起床见着这一堆,一定吃一惊,以为自己一下真能吃那么多——”

    贞观笑着骂她道:“你还说,你还说;没咳嗽的,比咳嗽的吃得还多,真是天地倒反!”

    二人说过,亦盛了盆水,洗面换衫;直到交了巳时,男家已到门前迎亲,贞观等人,陪着母、妗、姨、嫂给姊妹送嫁,直送到学甲镇;中什还在男家吃了筵席,等回到家里,都已经黄昏了。

    不知是感伤呢,抑或疲累、晖车,贞观的人一进门,就往后直走,来到阿嬷内房,摊开棉被,躺身就睡。

    背后,银蟾尚着的三吋半高跟鞋,咯咯跟进来问道:“你不吃晚饭啊?今儿前院、后头,同时开了几大桌;你就是不吃粒,也喝些汤——要不要,若是要,我就去与你捧来!”

    贞观拿被蒙脸,说是:“你让我睡一下。”

    银蟾道:“你这一睡,要睡到天亮的——”

    “天黑天亮都好!”

    “可是——”

    “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要先躺一下,有什么好吃的,你就留着不会?”

    银蟾终于出去了;贞观这一睡,真个日月悠悠,梦里来到一处所在,却是前所未见——只见大信的人,仍是旧时穿著,坐在田边陌上唱歌;贞观问他:“你唱的什么啊?”

    大信那排大牙齿绽开笑道:“我唱校歌呢!”

    “骗人,这不是望春风?”

    “望春风就是校歌;校歌就是望春风!”

    他说到最末一个字,人已经站起来跑了;贞观追在后面要打他,怎知脚底忽被什么绊住了,这一跌跤,人倒醒了过来——她睁眼又闭起,伸手摸一下床、枕;另外翻换了个身势来睡。

    这次要结结实实困它一困!不是吗?梦里千百景,之中有大信!她心里一直这样惦念他!

    然而——一直到她饥肠辘辘,辗转醒来,再也没有做一个半个。

    贞观恨恨离床,起来看了时钟,哇,三点半了,怪不得她腹饿难忍!

    银蟾在她身旁,睡得正甜;也不知给她留了什么?只好自己摸到灶下来——厨房倒是隐约有灯火,贞观几乎远远即可见着,也不知谁人和她同症状,这样半夜三更的,还要起来搜吃找食。

    她这样想着,也只是无意识,等脚一跨入里间,人差些就大叫出来:“——是你!”

    大信坐在一个小矮凳上,正大口的吃着米粉,她四妗则背过身,在给他热汤。贞观是到了此时,才真正醒了过来:“我没想到会是你!”

    看她惊魂未定,大信的一口米粉差些呛着咽喉,他咿唔两声,才说句:“我也是没想着——”

    她四妗把汤热好,返身又去找别项,一面说:“贞观这两日未歇困,今儿晚饭也没吃,先就去睡;咦,你吃什么呢?谁人收的这一大碗杂菜……一定是银蟾留给你——”贞观早坐身下来,先取了汤匙,喝过一口热汤,这才问大信道:“你几时到的?外面这么冷——”

    大信看着她,笑道:“坐夜车来的,到新营都已经两点半了,旧小说里讲的——前无村,后无店,干脆请了出租车直驱这里,不然又得等到天亮——”

    “谁起来给你开的门?”

    “三姑丈!”

    贞观乃笑道:“四舅一定吃一惊!”

    大信亦笑道:“可不是,只差没和你一样叫出声罢了——”

    二人这样款款谈着,只是无有尽意;厨房入夜以后,一向只点小灯;贞观望着小小灯火,心中想起——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来。

    当下吃过消点,只得各自去歇息不提。

    到得第二天,贞观一觉醒来,脑中还是模糊不清,也说不出昨晚的事是梦是真。

    她就这样对镜而坐半天,手一直握着梳子不动,看镜里的一堆乱发,正不知从何处整理起——冷不防银蟾自身后来,拿了梳子一顺而下,一面说是:“我给你梳好看一些;大信来了。”

    话本来可以分开前后讲的,偏偏银蟾将它混做一起;贞观不免回头望一下床铺,原来她阿嬷早不知几时出房去了,难怪银蟾胆敢说得这样明——“你看到了?”

    “是啊;一大早起来,就见着他的人——”

    银蟾只说一半,忽的眼睛亮起来:“咦,不对啊,你这话里有机关;你看到了?……好象他来的事,你老早知道在心,而且已经见过面了……到底怎样呢?你不是现在才起床?”

    贞观不响应;银蟾又说:“喔,我知道了,相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贞观骂道:“你要胡说什么了?”

    “你先别会错意——”

    银蟾嘻嘻笑道:“我是说,要好的人,心中打的草稿都会相像;连打喷嚏都会拣同一个时呢!你信不信啊!哈!”

    头早就梳好了,贞观起先还想打她一下,后来却被银蟾的话引得心里爱笑,又不好真笑出来,只得起身拿了面盆出来换水。

    不想就有这个巧,偏在蓄水池边就遇着大信,二人彼此看了一眼,大信先说道:“小女孩子早啊!”

    贞观一听说,拿起水瓢将手指沾水,一起甩上大信的身,问道:“你这样叫我,什么意思?”

    大信并不很躲,只略闪着身,笑说道:“昨晚你那睡眼惺忪,还不像小女生吗?愈看愈像了,哈,今晨我还有个重大发现,你要听么?”

    贞观佯作不在意:“可听可不听!”

    大信又笑:“你的额头形状叫美人尖,国画上仕女们的一贯特征,啊,从前我怎么没看到?”

    贞观弯身取她的水,也不答腔,心里却想:你没看到?大概眼睛给龙眼壳盖住了——大信又说:“说实在,你昨天看到我,有无吓一跳?”

    “才止吓一跳——”

    贞观的头正探向水缸,脸反而转过来望大信,是个极转折的身势:“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呢!真真不速之客!”

    大信笑道:“我吓你一跳,你可吓我十几跳:看到你穿睡衣,我差点昏倒——”

    架在她腰旁的盆水早满了,贞观头先未注意,因为顾着讲话。手一直不离水瓢仔,这时一听说,只恨不得就有件传奇故事里的隐身衣穿,好收了自己的身,藏将起来。

    她丢下水瓢,三伐作二步的,很快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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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卅这一天,女眷们大都在厨房里准备除夕夜的大菜,以及过年节所需的红龟、粿粽。

    贞观乱烘烘的两头跑;因为小店卖的春联不甚齐全,她母亲特意要她三舅自写一副,好拿来家贴:“门、窗、墙后、家具等项,都可以将就一些,大门口的那副,可是不能大意;对着大街路,人来人去的,春联是代表那户人家的精神啊!”

    她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事有大小,她都在心里分得极详细。不止她母亲,贞观觉得,举凡所见,家中的这些妇人:她大妗、阿嬷等等都是;她们对事情都有一种好意,是连剪一张纸,折一领衣,都要方圆有致,都要端正舒坦。

    春联的事,本来是她弟弟做的,不巧她二舅昨日网着十尾大鲈鱼,因念着从前教贞观姊弟的那位生煌老师极好,又逢着年节,她母亲就拣出几尾肥的,让阿仲送去。

    贞观来到这边大厅,见大信正和她三舅贴春联,她三舅见是她,手指桌上折好的一副说道:“早给你们写好了;你母亲就是这样,平仄不对称的不要,字有大小边的不要,意思不甚好的不要,墨色不匀的不要,人家卖春联的急就就写,那里还能多细心?你回去与她说,阿舅写她这一副,红纸丢了好几刀,叫她包个红包来!”

    贞观一面摊了春联来看,一面笑说道:“别项不知!要红包这还不简单!回去就叫妈妈包来。”

    舅、甥正说着,却见她三妗提一只细竹提篮进来,叫贞观道:“你来正好,我正要找人给你们送去;这个银安也是爱乱走,明明跟他叮过,叫他给三姑送这项!”

    她母亲不会做红龟仔,贞观从小到大,所吃的粿粽,全是母舅家阿嬷、阿妗做好拿去的;她三舅因看了提篮一眼,说她三妗道:“你不会多装一个篮仔啊?从前说是还小,如今可都是大人了;阿仲昨日站我身边,我才看清楚他都快有我高了;十岁吃一碗,廿岁也叫他吃一碗啊?你弄这几个,叫他们母子一人咬几口?”

    她三妗讪讪有话,看看大信在旁,倒也不说了;贞观替她分明道:“阿舅,三妗昨晚还与妈妈说要多装一篮子,是妈妈自己说不要的!伊说:我们几个,愈大愈不爱吃红龟仔,再要多拿,可要叫伊从初一直吃到十五了,……现时,红龟仔都是伊一人包办!”

    她三舅这才不言,却听大信与她三妗说是:“银安刚才好象有人找他,大概不会很快回来,这个我来拿好了——”

    他说着,望一下贞观,又道是:“刚才,我还听见贞观说要包红包!”

    她三舅、三妗听着,都笑了起来;贞观只笑不语,拿了春联,跟在他身后就走。

    二人走至大街,大信忽问她:“你知道你自己走路好看吗?”

    贞观低头道:“说什么呀,听不懂!”

    “你还有听不懂的啊?还不是怕多给一个红包!”

    “你真要吗?我不敢确定红包有无,我只知道家里的红纸一大堆!”

    大信说不过她,只好直陈:“古书上说:贵人走路,不疾不徐……你走路真的很好看!就是行云流水嘛!”

    贞观笑道:“你再怎么说,红纸也只是红纸。”

    到家时,她母亲正在红桌前,清理她父亲神位上的炉灰,见着大信笑道:“你来了就好,方才我还到门口探呢,阿仲去先生那里,还未回来,我是等他回家,准备叫他过去请你来吃年夜饭。”

    大信看一眼贞观,笑说道:“哪里要他请,不请自来,不是更好?”

    说着,她母亲找出大小碟子,来装粿、粽,又叫贞观道:“这里有浆糊,你趁现在闲,先将春联贴起来!”

    春联是除了大门口外,其它后窗、米瓮、水缸、炉灶、衣橱,都要另贴的小春联;小春联不外乎春字和吉祥话,是由她母亲向市街店里去买。

    首先贴的大门,就是她三舅写的那副;贞观搬了椅子,由大信站上去,她在下面摊浆糊,再一款款,逐次递予他。

    她母亲的人心细;前些年,她认为贞观姊弟还小,这贴门联的事,每年都是她亲自搬椅子上去的,因为怕别人贴不平,或者贴歪……是到这两年,她知得贞观行事,也才放心交她;血脉相续,贞观深知:自己亦是这样的细心人!她从不曾见过大信贴纸,然而她还是完全托付;实在也只是她对他的人放心。

    门窗都妥,剩的家俬这些;贞观找一张“黄金万益”的,贴在柜橱,找几张“春”字的贴水缸、灶旁,最后剩一张印着百子图的“百子千孙”,大信问她:“这张贴那里呢?”

    “后门。”

    大信见她这样百般有主张,说道:“其实不该贴后门!”

    “那你说呢!要贴那里适当?”

    “这款字样,应该贴一张到全国家庭计画推广中心去!”

    贞观忍笑道:“谁说的?我看哪里都不要贴,先贴你的嘴!”

    贴好春节,才看到她弟弟回来;贞观问道:“你去那么久!老师怎样了?”

    阿仲说是:“很好啊,他说他好几年未见着你,叫你有时间去坐坐!”

    大信在旁问道:“咦,你们怎么同一个老师呢?又没有同班?”

    贞观笑道:“我毕业了,阿仲才升五年级,老师又教到他们这一班来。”

    她弟弟忽问她:“阿姊,你记得我第一次给你送便当的情形吗?”

    “记得啊!”

    她五年级,他三年级;第一次给她送便当,阿仲不知该放在窗口,就直接走进教室里,那时候,全班正在考试,贞观正在算一条算术题——阿仲自己笑起来:“方才老师就在说,我三年级时,他已经对我有印象;因为我把便当拿到你面前桌上,还叫了一声——姊姊,大概很大声吧!而且你坐在第一排;老师说:看我极自在的走出教室,他当时很突然,因为他严格惯了,又是教导,全校学生都怕他。”

    弟弟真的是可爱——贞观想起他这个趣事来:他幼稚班结业时,全校五班一起合照,阿仲在分到那张二、三百人的大照片时,因费了好久才找到自己,天真的就在头上折了一下做记号,只怕往后也这般难找——她想着又问他道:“你拿进去给我,是真不知窗口能摆,还是怕便当丢掉?”

    “我看窗口一大堆的,是担心叠高倾倒,又怕你找不到!”

    正说着,银安和银定兄弟进来。那银安是个大块头,六呎四吋高,长得虎的背,熊的腰,走到那里,人家都知道是三舅的儿子,因为是活脱一个影子:“啊哈,大信,你还坐着不走呀,你没看见贞观那个样子?”

    贞观听说,望一眼大信,便直着问银安道:“我什么样子了?”

    银安不说,将脸一沉,先扮个怪模样,这才笑道:“要赶人走的样子啊!银定,你说是不是,我们一进来就看见了!”

    银定不似父兄魁梧,眉目与她三妗,更是十分像了七分,然而还是生的一副好身量,好架式;他乜一只眼睛,笑道:“我不敢说,贞观会骂我!”

    贞观笑道:“我真有那样凶,你们也不敢这般冤枉我!真的阿嬷说的:巷仔内恶——只会欺负近的。”

    银安拍额道:“哇!落此罪名,怎生洗脱……银定,你怎么不去搬请救兵,快把银蟾叫来——”

    银定笑道:“叫别人也罢啰,叫她?她是贞观同党,来了也只会帮她!”

    说了半天,银安才道是:“大信,你知道贞观刚才为什么那样吗?她那眼睛极厉害,一看就知我们来与她抢人客——家里是要我们过来请你回去吃年夜饭;这下得罪了她,才把我们说成这样;我说她要赶人,是赶的我们,不是指你喔!”

    大信笑道:“在那边吃,不都一样?我都与伯母说好了呢!怎么更改?”

    银安道:“三姑吗?没关系,我来与她说——”

    银安未说完,她母亲正好有事进来,笑着问道:“你要与阿姑说什么?不会是来拉人客吧?”

    “正是要来拉人客!”

    “那怎么好?!阿姑连他明早的饭都煮了。”

    “——”

    说到后来,兄弟二个亦只有负了使命回去;当下,贞观众人陪她母亲,二姨吃饭,言谈间,极力避免提到惠安表哥;他早在两个月前飞往美国,继续深造。贞观对他的印象愈来愈坏,因看着她二姨孤单,对惠安的做法,更是有意见。

    饭后,众人回厅上坐,独是贞观留下来收桌子;她一只碗叠一只碗的拿到水槽边,待要卷起衣袖,却见着银蟾进来:“吃饱未?”

    银蟾道:“吃饱又饿了!等你等到什么时候?”

    贞观正洗着大信吃过的那只碗,她一边旋碗沿,一边笑问银蟾:“等我怎样的事?”

    银蟾将手中的簿页一扬,说是:“这项啊!去年给你赢了一百块,这下连利息都要与你讨回来!”

    “掀簿仔”是她们从小玩的;过年时,大人分了红包,姊妹们会各个拿出五元来,集做一处,再换成一角、贰角、五角、壹元不等的纸钞、硬币,然而分藏于大本笔记里,然后你一页,我一页的掀,或小或大,或有或无,掀着便是人的——贞观笑她道:“哦,原来你有钱没处放,要拿来寄存,缴库呢,这还不好说?”

    银蟾亦笑道:“输赢还未知,大声的话且慢说!——一人五十好不好?我先去换小票!”

    “慢!慢!慢——”

    贞观连声叫住她:“你没看到这些碗盘啊?要玩也行,快来帮忙拭碗筷。”

    二人忙好出到厅前,正看见她大舅带的琉璃子跨步进来:“大舅,阿妗!”

    “大伯,阿姆!”

    “哥啊,小嫂——”

    众人都有称呼,独独大信没有,匆忙中,贞观听见他叫阿叔,阿婶,差些噗哧笑出。

    她大舅看看四下,又与她母,姨说是:“还以为你们会回去;那边看不到你们,我就和她过来看看;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能在家里过年,心内真是兴奋。”

    她母,姨二人,齐声应道:“是啊——”

    她大舅遂从衣袋里拿出几个红包,交予琉璃子阿妗分给众人;银蟾是早在家里,即分了一份,剩的贞观和她二个弟弟以及大信都有;她日本妗仔要分予她母、姨时,姊妹二个彼此笑道:“我们二个免了吧!都这么大人还拿——”

    日本妗仔将之逐一塞入她们手中,笑说道:“大人也要拿,小人也要拿;日本人说的:不要随便辜负人家的好意——”

    说着,只见她大舅又摸出两对骰子,且唤阿仲道:“谁去拿碗公?阿舅做庄你们押,最好把阿舅衣袋里的钱都赢去——”

    大碗是贞观回厨房拿来的;这下兄妹、姊弟、舅甥和姑嫂,围着一张大圆桌娱乐着,除夕夜这类骨肉团聚的场面,差不多家家都有,本来极其平常的,以贞观小弟十七、八岁的年纪,念到高三了,犹得天天通车,在家的人来说,根本不能自其中感觉什么;然而像她大舅这类经过战乱、生死、又飘泊在外卅年的心灵来说,光是围绕一张桌子团坐着,已经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了。

    几场下来,贞观见他不断的吆喝着,那神情、形态,竟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大信是与阿仲和一家的,贞观自然和银蟾合伙,两下都赢了钱,银蟾忽地问她:“这骰子是谁人发明?”

    “不知道,大概又是韩信吧!所有的博局,差不多是他想出来娱乐士兵。”

    大信一旁听着,笑说道:“不对了,独独这一项不是,是曹植想出来。”

    才说着,又见银城和银安兄弟进来;他们是来请贞观母亲与二姨:“二姑、三姑,阿嬷等你们去玩‘十胡’呢!说是:牌仔舅等你们半天了!”

    姊妹两个笑着离座而起,临走叮了贞观一些话;她大舅还叫琉璃子道:“你也跟水云她们回去,阿娘爱闹热!”

    三人一走,贞观和银蟾亦换过小桌这边来起炉灶,把位子让给银安他们;簿子才掀两回,银城已偕了大信过来:“哇,大信,贞观供了土地婆,正在旺呢,你没看到钱快堆到鼻尖?我们还是看看就好!”

    贞观笑道:“是啊,你还是少来!我这里有一本韩信的字典呢!”

    正说着,银蝉也找来了,三人重新来掀,忽听银城问大信道:“你要听贞观小时候的故事吗?”

    “好啊!”

    “她小时候,家里小叔叔喂她吃饭;嗯,七粒鱼丸的事你已经知道,再换一个来说——”

    贞观已隐约看见簿页下面透着微红,正是一张拾圆券,她的手举在半空,还是不去掀,却骂银城道:“你的嘴不酸啊?”

    银蟾却笑道:“怎样?怎样?要说就说呀!”

    银城笑道:“你慢高兴,连你也有份!”

    这一讲,众人倒反爱听了;银城说道:“贞观五岁时,不知哪里看来人家大人背小孩,回来竟去抱了枕头,要三婶与她绑到身背后——”

    贞观起身要止,已是来不及,只见银城跳开脚去,一面笑,一面说:“——银蟾看见了,当然也要学;一时家里上下,走来走去,都是背着枕头权充婴儿的小妈妈——”

    银蟾早在前两句,就追着银城要捶;贞观却是慌忙中找不着鞋,只得原地叫道:“银蟾,快打他,快打他!”

    从头到尾,大信一直在旁看着,贞观等趿了鞋,要追银城时,回首才看清大信已笑得前俯后仰,眉目不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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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信在初三那天即回台北;贞观则一直要住到初九才罢休。

    初七这晚,她陪坐在外婆房里,都已经十点了,老人仍无睡意:“阿嬷,你不困吗?”

    老人望着她和银蟾,说是:“只再一天,你们又要走了;阿嬷就多坐一时,和你们多说几句。”

    伊说着,牵起贞观二人的手,往自己脸上摩着;贞观在抚着那岁序沧桑的脸,忽地想到要问:“阿嬷,你会饿吗?”

    老人尚未应,银蟾以另只手推她道:“会啊会,你快去弄什么来吃,菜橱里好象有面茶。”

    老人也说:“给银蟾这一说,我才感觉着了;就去泡了来吃也好。”

    贞观听说,返身去了厨房,没多久,真端来了三碗面茶;二碗在手,另一碗则夹在两手臂靠拢来的缝隙里;当下祖孙吃着点心,却听银蟾道是:“只是吃吗?好久没听阿嬷讲故事!”

    贞观问她道:“我再去前厅给你搬个太师椅来坐不更好?”

    银蟾于是扮了个鬼脸;她阿嬷倒笑道:“才吃这项,也不好实时入睡,阿嬷就说个短的——寒江关樊梨花,自小老父即与她作主,订与世交杨家为媳。可是梨花长大,看杨藩形容不扬,又是面黑如炭,其貌极陋,心中自是怨叹。等阵前见过薛丁山,心下思想:要嫁就要嫁这样的人。为此,移山倒海,上天入地的倾翻着,薛丁山因她弒父杀兄,看她低贱,才有每娶每休,前后三遍的故事。”

    “后来呢?”

    “后来是圣旨赐婚,加上程咬金搓圆捏扁的,才正式和合;在她挂帅征西凉,大破白虎关时,逢着守将杨藩,正是旧时的无缘人;梨花下山时,手中有各式法宝,身上怀的十八般武艺,在她刀斩杨藩,人头落地时,杨藩有血滴到她身上,怨魂乃投入梨花胎腹中,未几樊元帅阵中产子,在金光阵里生下个黑脸儿子,就是薛刚。”

    贞观问道:“就是大闹花灯那个?”

    “杨藩即是薛刚的前世业身,投胎来做她儿子,要来报冤仇;以后薛刚长大,上元夜大闹花灯,打死殿下,惊死高宗,至使武则天下旨,将薛氏一家三百余口,满门抄斩——”

    这样寒冷的夜里,台北的大信在做什么呢,他或许读书,或者刻印;他走那日,还与贞观说下,要再刻一个“性灵所钟,泉石激韵”的章给她。

    这样因果相循的故事,呵呵,可惜了大信怎么就听它不到——第二天,各家、各户又忙着做节礼,因为初九是天公生,即佛、道两家所敬拜的玉皇大帝;贞观到入晚才回家来睡,为的明日又得早起上台北。

    交十二点过,即属子时,也就算初九了,敬拜天公,是要愈早愈好,因为彼时,天地清明;贞观在睡梦里,听得大街隐约传来鞭炮声,剥、剥两响,天公生只放大炮,不点连珠炮,为的神有大小,礼有巨细;没多久,她又听见母亲起身梳洗,走至厅前上拜天地的悉数响声;未几,她大弟弟亦跟着起来。

    贞观知道:阿仲是起来给母亲点鞭炮;伊的胆子极小的,看阿仲点着,还得摀着耳朵呢;从前父亲在前,这桩事情自是父亲做的,一个妇人,没了男人,也就只有倚重儿子了。——大信在这样天公生的子夜里,是否也起来帮自己母亲燃点大炮的引线呢?贞观甚至想:以后的十年、廿年,她自己亦是一家主妇,她要按阿嬷、母亲身教的这些旧俗,按着年节、四季,祭奉祖先,神明;是朱子治家格言说的——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有那么一天,她也得这样摸黑起来参拜天地、众神,她当然不敢点炮竹——贞观多么希望,会是像大信这等情亲,又知心意的人,来予她点天公生的引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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