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晏钧ago 本章:第11章

    太傅魏自秋那年就已是满头花白了,他和善地笑,“陛下谬赞,臣说斗胆的话,您也是臣的学生,哪有为人师长不为学生操心的呢?”

    陛下好像是笑了一下,干脆侧过身去和老太傅聊了两句话,一时间没有理会晏钧。

    晏钧被特许坐着,听了会他们说话,就看见躲在萧定衡怀里的小太子不耐烦了,在君父的怀里坐正了身子四处乱看,正好看到晏钧身上。

    他看起来像一只软乎乎的雪团子,那双凤眸还未现出轮廓,只有瞳孔乌湛湛的,又可爱又机灵,晏钧也是第一次见小太子,见他睁着眼睛盯住自己看,不由得勾唇一笑。

    对面的哥哥冲自己笑,小太子立刻觉得找到了玩伴,趁爹爹忙着说话,从他怀里钻下去,一溜烟跑到晏钧面前,仰着脸老神在在地说,“你叫什么?”

    晏钧忍俊不禁,他也是少年心性,悄声逗他,“殿下要先说自己的名字,才好问别人的。”

    “璟,”小太子手指肉乎乎的,在他手背上画了两笔,“是……”

    “阿璟!”

    萧定衡却忽然叫住了自己的儿子,语气略有些急促,“做什么,快过来。”

    萧璟一下住了手,转过脸看他。

    “过来!”

    皇帝喊他不应,立刻有些急躁,差点就要站起来亲自去拽萧璟,手腕却被老太傅一把拉住,魏自秋笑眯眯地劝他,“陛下不必担忧,长策是个好孩子,他有分寸的。”

    而后,魏自秋起身走到太子跟前,蹲下身抱住他,指了指晏钧,很和气地说,“小殿下喜欢他吗?”

    “以后,让他陪着殿下好不好?”

    ……

    他已经想不起萧璟的回答,那时候晏钧状元登科,春风得意,满心装着的事数都数不过来,更何况两年之后再见面,萧璟也彻底不记得他了。

    但……晏钧略一沉吟,思绪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

    他觉得皇帝有些怕他。

    很滑稽的推断,九五之尊,天下在握,为什么要怕一个十五岁新登科的少年?何况自己的父亲并不热衷于弄权,不然也不会早早离开上京,把他一个人放在这里做官,想来也不是为了晏家。

    脑海中的想法不停流转,晏钧的手指倒是不停,飞快划过字面,很快翻开另一本注册。

    那是萧璟出生前一年的起居注,延嗣已经成为萧定衡迫在眉睫的大事,他开始每日留宿后宫,但几乎只在皇后宫里停留。

    这也很正常,先皇后和陛下感情甚笃,想生一个二人血脉的嫡长子是情理之中,但萧定衡的行为显然太过规矩了一点——起居注上几页纸整整齐齐地记载着,皇帝都是傍晚去昭泉宫,连时辰都分毫不差。

    直到先皇后怀孕为止。

    人又不是钟表,日复一日,雷打不动地准时做一件事是很难的,更何况天子有处理不完的事务,难道因为他要延续子嗣,朝臣们就不拉着他议事,不给他出难题了吗?

    太规矩了,反而惹人生疑。

    先皇的起居郎是个老臣,如今已经去世了,晏钧只有面前这一本起居注借以思索,他摸着纸面上密密麻麻的记档,那段时间,皇帝的话特别少,经常在殿中枯坐半日,一声不吭。

    晏钧把那本起居注放在桌上,余下整理好重新放回架子上,而后锁上门,把注册卷起来收进袖子里,离开了行宫。

    赵觉还没睡,正守着门等晏钧回来,见他上来,连忙迎过去,“大人用过晚膳了吗?我让厨房备一点送上来?”

    晏钧说,“随便。哦,明日你先不要出去,陪我去个地方。”

    赵觉点头,“您是要去见魏老太傅吗?”

    晏钧有点意外地看了看他,赵觉摸摸脑袋,“魏老太傅辞官之后不就在这儿隐居嘛,又是大人的恩师,所以您一说,我就想到他了……哦对了,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个人想找您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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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1

    十九

    “鼻子倒是很灵,都回了吧,不必见。”

    对有人来找他这件事,晏钧半点也不意外,就算他来得低调,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下榻馆驿的时候想必就已让某些官员闻风而动了。

    正事做不了多少,逢迎倒是一等一的优秀。

    赵觉点头道,“知道大人的脾性,那些人一来就被回绝了,不过最后那个不一样,是个姑娘,好像也不是谁家的小姐。”

    晏钧脚步一顿,“姑娘?”

    “啊,个子不高,挺瘦的,”赵觉比划着,“她看见我在门口,就问我是不是中书令的近卫,我觉得她应该认识大人,可问她什么来意又不说,看了看就走了。”

    晏钧现在听到不明来历的姑娘就头疼,说道,“长什么样看见了吗?”

    近卫摇摇头,“没有。她带着帷帽,看不清楚。”

    既然无从查起,守株待兔就是最好的手段,反正兔子是冲着他来的,总有一天要撞到桩上。晏钧干脆把这件事暂且放下,打发了近卫回房睡觉,自己草草收拾就寝。

    但是梦境也不安稳。

    他梦见萧定衡,已经去世的九五之尊坐在那里,紧紧攥着长大了的萧璟,攥得少年清瘦的手腕几乎要折断,雪白皮肤一片殷红。

    萧定衡死死地盯着他。

    “走开。”

    他吐字清晰地训斥晏钧。萧璟被他拽在身边,也抬眼望过来。

    而后少年低下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父亲的手,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晏钧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发紧,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萧璟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晏钧,而后他倾身,擦碰着晏钧的脸颊,送给他一个亲吻,吐气温热,

    “长策哥哥,走吧。”

    “我……”他睫羽柔软,唇角一弯,甜蜜地笑了,“我陪你走。”

    晏钧倏然惊醒。

    盯着帐顶许久,他极其艰难地平复着呼吸,伸出手盖住自己的眼睛。

    时间太久了,重生变得像一个梦,他差点忘了自己已经死过一次。

    明明是萧璟亲自下的密诏,还什么陪他走……真是魔障,都开始自欺欺人了。

    萧璟一手将他捧到现在的位置,也间接将他困在了这里,借此,他剪除朝中不忠的臣子,培养自己的势力,一切行为全都躲在晏钧的身影之后,做得悄无声息,外人看去,他仍是那个懦弱无能的小皇帝。

    那么最后一步,只要除掉晏钧就好了。

    只要抽出一个线头,就能将整团乱线理顺,天子费尽心思讨好他,留下他,甚至愿意任他责打,原来不仅仅是恨他,还要借他还政于君,真正做这天下的主人。

    他是个比父亲更优秀的帝王,将来也一定是个足以载册的君主。

    但情爱这种东西,从不该从一个明君身上讨要。更何况是两个男子,是君臣,是最不该妄想的身份。

    晏钧颇为自嘲地笑了笑。

    桌上的灯盏已渐渐黯淡,天色快要亮了,他起身,用油壶往盏中添了一点油,焰头很快又明亮地招展着。

    那份明亮吸引来了一只逐光的飞蛾。

    平平无奇,白而单薄的翅膀,和其他飞蛾没什么不同,绕着灯盏飞了几圈,而后悬停一下,一头扎进了暖黄的灯火中。

    焰火向上一跳,就把它吞没了。

    晏钧都替它觉得痛,兀自看得出神,却听到有人急促地敲着房门。他以为是赵觉,于是只穿着中衣就走过去开门。

    微明天光从窗外投进走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显得柔和模糊,色泽清淡。

    只有萧璟是清楚的。

    他胸口不住起伏,像晏钧梦里那样眉眼柔软,唇瓣淡红,一瞬不瞬地看着晏钧,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而后,像一只无措的飞蛾,仓促投进了他的怀里。

    晏钧简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伸手接住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对不起,长策哥哥,我知道不该私自出宫,”萧璟揪着他的衣服,声音也在发抖,“但是……”

    他紧紧抓住晏钧,又惶然地抬起头看他,“别走好不好?求你。”

    “我不是递了奏疏吗?”

    晏钧一头雾水,摸到他满背的汗连外衣都沁湿了,忍不住皱起眉,“你骑马来的?虎贲卫呢?”

    “我怕晚了追不上你,”萧璟轻声,剧烈的体力消耗让他喘得厉害,到现在也不能平复,只得咬着下唇不显得过于狼狈,停了一会又挤出几个字,“反正到了这里也有虎贲卫……”

    那就是一个人都没带,晏钧简直要被他的胆大包天气死,可看到他湿漉漉的黑发,努力忍着的喘息,却又像什么梗在喉咙里,一口一口,咽下去的都是心疼。

    一个连宫城都没怎么出过的人,银钱从不沾手,没人教过他认路,没人教过他怎么应对各种危险,就敢孤身跑出宫门,急驰整夜,只为了来找他。

    怎么会有这种笨蛋。

    他摸了摸萧璟的额头,声音也跟着哑了,“我真要走,你过来有什么用?能拦得住我吗?”

    “我知道,你不一定会跟我走。”萧璟说。

    “所以?”

    “所以我想问问你,”萧璟望着他,“长策哥哥,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晏钧想,回去?

    虽然知道这是萧璟的误会,可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却仿佛真的看到了离开的岔路。

    路口那头是无边旷野,阔达天地,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他不用再回到那个不见天日的宫城里,勾心斗角,挣扎至死。

    只要他放下萧璟。

    从来坚定的人终于犹豫。晏钧怀中抱着他舍不下的珍宝,却忍着,强迫自己说出最理智的答案,

    “……我不愿意。”

    萧璟含着泪的眼瞳微微一弯,像不意外,两颗泪珠滚到唇边,忽然笑了。

    “不回去也没关系,”

    他努力忍着眼泪,继续向晏钧微笑着,“那我跟你走好不好?”

    他像个很穷很穷,一无所有的农夫,对着好心施舍的仙子,只敢提一个愿望。

    哪怕这个愿望会让他失去得更多。

    “扶云台那件事……对不起,”

    他真的很怕被晏钧推开,于是抱着他的手滑下去,小心翼翼地牵住男人的袖角,“留下你,借你的名义更换朝中势力,我知道这样很卑劣,我知道你都猜到了,你很生气……不会再做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对不起,长策哥哥,我……”

    他哽咽着没法再说下去,肩膀一颤一颤,手指眼看就要脱力松开。

    晏钧反手,紧紧握住了他将要滑脱的指尖。

    “……好了,别在外面。”

    他的声音也不稳,掌心湿凉,拉着萧璟进了房间,让他坐在床边,伸手想要替他换下汗湿的衣衫。

    可他的手抖得厉害,领口一个小小的袢钮,硬是滑脱了好几次才能解开。

    萧璟是非常不善于运动的那种人,跟臣子们斗智,批复那些一句话能隐晦地绕上八个弯的奏折,他得心应手;但若论骑射,别说比萧頫,就是比晏钧都差得远——他顶多只能在围猎的时候射一射兔子,还得是虎贲卫提前准备好的。

    所以他真的非常疲惫,汗水打透了墨黑的头发,瓷白脖颈上水光淋淋,碎发黏在上面,看起来狼狈极了。晏钧倒水给他,他长时间拉扯缰绳后的手指脱力,甚至连一杯茶水都捧不住,水面荡漾,波澜难止。

    这样一个人,会为了假意做戏,做这种要把自己折腾死的事吗?

    简直让人不舍得不去相信,他是有真心的。

    “长策哥哥……我什么都不要了,”萧璟不知道晏钧心里的惊涛骇浪,还是很努力地替自己辩白,他侧过脸,祈求似的对晏钧说,

    “真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别不要我……”

    他哭得太久,睫羽挂泪,风流上翘的眼尾染上一抹湿红,显出一种别样的柔软。

    像一只小动物,皮毛雪白柔软,掌垫粉红,明明漂亮到做什么都能被原谅,却还是踮着脚来蹭你的腿,竖起尾巴讨好你。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惹人怜爱。特别是对一个已经心生情意的男人来说。

    “……”

    晏钧的手指捏得发白,近乎粗暴地扯开萧璟胸前袢钮,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去解对方的腰带了,二十余年修养出的静定沉和像一张点燃的纸,呼吸一吹,就在胸膛里飞快地化作劫灰。

    “……别说这种傻话,自己脱衣服,等会洗个澡睡一觉,有什么睡醒再说。”

    他站起来,却不知道去哪里平复自己的心绪,更要命的是,隔壁的赵觉已经醒了。

    晏钧一向待下温和,府中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没规矩,往日他是不放在心上的,但现下,这种事简直让人头皮发麻——赵觉这种跟了多年的近卫不大讲究主仆之别,特别是他没睡醒的时候。

    他打着哈欠出门,走到晏钧的房门,开口和推门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大人……”

    房门砰得被人从里面砸上,而且反弹撞在了赵觉的脑门上,当场把他砸醒了。

    赵觉:“?”

    “别进来,”晏钧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在更衣。”

    赵觉:“哦……”

    更衣怎么了?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何况还穿着中衣亵裤,他不知道晏钧为什么突然这么在意,只好说,“那我在外面等大人。”

    晏钧说,“你不用等,去叫些热水,我要洗澡,然后……拜访老师的礼品,你现在去买一下,办完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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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不论是那张面具,还是萧頫和他的友谊,甚至是萧璟今晚的举动,都是前世绝对没有发生过的。

    晏钧确信。自从那天保宁殿和萧璟争吵之后,他就一直心有疑虑,但宫里的人事自新帝登基之后就已经换过一拨,无从查起,才想着顺路来查一下先帝的起居注。

    他没想到真能查出异常来,也没想到只是离京一次,会引起萧璟这么大的反应。

    按理说,他这样的职位若要去下面州县,那确实挺麻烦的——沿路官员不仅要用心接待,八成还要送点财物,几个漂亮姬妾,哪怕用完就扔呢,好赖也能吹几天的枕头风,划算得很。

    所以晏钧很少出京,不过宁安离得本来就近,还是行宫所在,御驾一年也要来个两三趟,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让萧璟这么紧张。

    怕他走?明明就递了奏疏上去,再说萧璟来得这么快,就像看到奏疏立刻出宫一样。

    他怕自己独自来宁安。

    为什么?

    晏钧拨转马头,他将萧璟留在驿馆中休息,所以赵觉也没跟来,只有他一个人往魏自秋的府邸走。

    他的老师魏自秋,是个极有名望的大儒,不仅教导先帝及至登基,还在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坐了几十年,学生多得数不清。

    晏钧三岁开蒙就是拜在魏自秋膝下,直到殿试,也多有他的提携;不过细想起来,自从魏自秋因病隐居在宁安之后,两个人居然整整五年没有再见。

    马匹停在一片茂盛的稻田前,远处江水粼粼,遥山叠翠,几个农民在稻田里劳作,一派悠游自在的田园风景。

    晏钧沉吟一下,下马走到水田边,南地稻谷早熟,他拨开几穗浅金色的谷穗,走到其中一个农民身边。

    “老师。”

    老农弯着的腰直了起来,他抬起头上遮阳的斗笠,侧过脸,眯着眼睛看了晏钧一会,忽然笑了,“你怎么来了?”

    魏自秋满脸是汗,袖口裤脚都卷起来,半点不像个大儒,他带着晏钧往外走,脚上的泥水滴滴答答一路延伸。

    “没事儿,习惯了,”他摆摆手,示意晏钧不必扶他,“别看我年纪大了,在水田里走,你还不一定比得上我呐!”

    太傅确实老了,发髻已经变得雪白,脸上也满是皱褶,不过精气神很好,一边走一边同晏钧笑道,“终于想起来看我了?”

    晏钧垂首,“是学生疏懒。”

    魏自秋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含笑道,“不妨事,这不是来了吗?”

    宁安因为要秋祀的缘故,年年都会种许多水稻,好让祭祀之时皇帝亲自采摘奉神。魏自秋辞官之后闲来无事,干脆务起了农,连住也只在田边建了个小宅子,为的是干活方便。

    “就不招待你了,要喝茶自己倒吧,”魏自秋回家,先把手上的两支稻谷插在一只粗瓷罐里,笑眯眯地看着,“长策,你来瞧瞧我这谷子,是不是比御田的还好?”

    晏钧站在他身边,如实道,“学生不懂。”

    “你这孩子,”魏自秋摇头笑着,忽然说,“我听说,林中丞也辞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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