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钧一怔。魏自秋接着道,“朝里可不剩什么老臣喽……你这么暗里手段,构陷老臣,可不像话。”
“……学生……”
晏钧沉默着,最终只是低声道,“学生有错,请老师责罚。”
魏自秋道,“这时候才想起老师来?”
这是晏钧的授业恩师,从小看着他长大,教导晏钧的时间甚至超过父亲晏尚书,按着尊师之礼,晏钧哪怕跪下听诲也不为过——可不知道为什么,从一见到他开始,一股难言的抗拒感就一直萦绕在心里,晏钧只能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长策啊……孔雀爱羽,虎豹爱爪,你五岁就学过的道理。”
老太傅似乎也不在意。过了一会,他转过身来,抬脸看着自己的学生,伸出手摸摸他的发顶。
“我教过你的吧?宁愿做得慢一点,也千万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他的老师……在说什么?
晏钧条件反射地将那句话回忆了一遍,浑身的血都冻住了。而后他迅速垂下眼,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掩藏在睫羽之后。
“学生受教,”他开口,语气极其平静,“老师,现在朝中议论颇多……学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魏自秋笑笑,他在小桌上坐下,示意晏钧坐在他对面,“长策,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孩子,没想到这么点简单的问题,让你足足想了五年,现在才来找我。”
晏钧沉默片刻,随即继续说,“其实林如稷的事并不是学生所为,是陛下,学生觉得陛下……已经对我有所猜忌了。”
魏自秋一眯眼,“哦,我就在想做的如此急进,不是你的性子,没想到陛下小小年纪,神思倒是机敏,还能把你算计进去。”
“是我疏忽了。”
“陛下不太安分呐,”魏自秋随意地开口,“十几岁的年纪,老是想些有的没的,容易不长命。”
晏钧的目光微抬,落在魏自秋的身上。好几年的风吹日晒让老太傅像足一个农民,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给自己倒茶的手半点不抖,随意地就像在谈论天气,收成,或是其他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晏钧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把那只粗瓷杯搁在掌心里把玩着,停了一会,他对魏自秋说,
“那就让他不长命吧。”
闻言,老太傅很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学生。对方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黑眸中却隐隐噙住了一点笑意,光泽冰冷,像是磨掉了所有的耐心之后,终于忍不住想要吮血的虎豹。
“曲意逢迎太久……有点累了。”他淡淡地开口,把那盏茶一饮而尽。
“长策,从你入门开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果然不负我望。”
魏自秋了然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手,居高临下地笑了笑,
“好孩子,有老师在呢,你只要记得一件事——萧璟的皇位,是你赏给他的。”
*
临走的时候,魏自秋送了晏钧一个礼物。
一辆青蓬小车,马夫和骏马一样沉默,老太傅摸着车辕,和气地说,“这儿离驿馆不近,以后再来看老师记得坐车,骑马太累了。”
晏钧谢过他,两个人对视一眼,魏自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去吧,路途还长呢。”
晏钧掀帘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放下来,冲魏自秋点了点头,俯身进了车里。
他以为会看到密件,书札,任何能够挟制天子的东西;再不济也是满车的金银珠宝,但……都不是。
魏自秋居然送了他一个女人。
一个非常漂亮,漂亮得让他齿冷的女人。
身量高挑,腰肢纤细,肤色雪一样白,更重要的是,她那张眉梢眼角无一不精致的脸,像极了先皇后,像极了……那张人皮面具。
“是你。”
晏钧终于忍不住皱起眉。他曾一度怀疑萧广陵的话言过其实,甚至怀疑萧璟,但显然,这两个人谁也没撒谎。
姑娘凤眸一弯,扯了扯自己的脸颊,“对啊,是我,货真价实。”
和那个表情略显僵硬的小花娘不同,她神采飞扬,每个细微的表情都生动自然,一看就不是面具能够做到的。
晏钧的神色愈发冰冷,他望着女子,“你是谢氏女?”
“我姓季,季鸣琅,”姑娘半点不慌,笑嘻嘻地凑近晏钧,非常小声地说,“……中书令,我去找过你。”
晏钧:“……”
季鸣琅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大大咧咧坐到了晏钧身边,把声音放得更小,“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可以先回答你一个问题……一个你最关心的问题。”
她卷长的睫毛扑闪着,眸光和萧璟一样的狡黠灵动,“我是他的……姐姐。”
……
起居注,老太傅,到面前这个自称是萧璟姐姐的女人,线头渐渐显出端倪,但仍有一点让晏钧难以释怀。
为什么他的老师会对他说那样的话?
什么事让他五年都没有见魏自秋?
魏自秋一定和他共享着一个秘密,那个秘密关于天子,一旦捅破,就足以把萧璟从御座上拉下来——并且这个秘密,萧璟很可能也已经知晓。
所以他才会对自己有杀心;才会因为自己一句“舍不得”而崩溃;才会害怕自己来宁安……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和老师见面,真的可能再也不回上京了。
可是晏钧什么都不记得。
他能骗过魏自秋,却没法从自己的记忆里找出真正的原委,重生的过去如同隔水照花,他忘记的原来不仅仅是那些小事,有更森冷的秘密沉在水底,甚至连轮廓都没有透给他。
他把季鸣琅带到赵觉的房间,开门见山,“你不是先皇后的孩子。”
“当然,”季鸣琅歪头看了看门外,笑眯眯地说,“我弟弟也不是。”
“他不是你弟弟。”
晏钧冷冷地说,“我劝你最好少说闲话。”
季鸣琅“哦”了一声,“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能跟你说太多。”
“为什么私自来找我?”
“私自?我又不是谁的家奴,干嘛要私自。”季鸣琅看了看晏钧的脸色,补充了一句,“哦,魏自秋以为他把我囚禁起来,其实他想多了,那张面具也是为了引你过来,我那天想来找你的,不过你又不在。”
晏钧:“你父母到底是谁?”
“我不能说。”季鸣琅道,“反正那位跟我是亲的,魏自秋抓我来要挟他。”
她反手指了指隔壁。
晏钧略一皱眉,很快道,“隔壁是我的近卫,他是你弟弟?”
“哎,中书令,”季鸣琅撑着脸,“我们就不要打哑谜了嘛,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呢?”
她瞳水微漾,神色忽然正经起来,“你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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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简直是惊天霹雳。
晏钧放在桌面上的手立刻握紧了,盯着季鸣琅看,“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不用想太多,我本来就是这件事的参与者。”
季鸣琅叹气,“我是阿璟的姐姐,但我们父母是谁,为什么分开,原谅我不能告诉你,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只要知道我不属于这里,其他不需要了解。”
晏钧的理智悬于一线,但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他消化,他紧接着问,“我忘记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抱歉,嗯……这个我也不能说,”季鸣琅有点尴尬地摸了两下耳坠,
“是这样的,你重生的这件事呢,其实是我师兄做的逆转术,他这个人做事不太靠谱,所以这个逆转术出了一点小问题……不过没关系,你很快就会想起来的。”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季姑娘,你是来做什么的?”问了一圈等于白问,晏钧苦笑起来。
季鸣琅说,“逆转术会导致时间动荡,本来就不稳固,我随便把事实告诉你,说不定你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了,中书令,其实你不是都猜到很多内容了吗?如果你真的好奇,不如直接去问萧璟。”
晏钧毫不意外:“他果然知道。”
“……”季鸣琅显然是说漏嘴了,连忙找补说,“哎呀,他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反正就是你赶紧把他送回去,好好过日子就行了,我今天跟你说的话都不重要,阿璟也不知道我的存在,你就把我忘了吧。”
她站起来,顺手从桌上拿了一块糕点咬在嘴里,刚到门口被晏钧叫住,“你不要乱跑。”
“放心吧,我留在这容易被误会,”季鸣琅善解人意地掏出一块面纱挂在脸上,又说,“那辆车的夹层里有不少银子,中书令还要吗?”
晏钧:“……你拿走吧。”
季鸣琅乐了,摆摆手,“祝你和我弟白头偕老。”
晏钧以手扶额,简直懒得再喝止她,这姑娘简直和萧璟一模一样,心思又多又乱,天生就是让人头疼来的,谁都不会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哦,对了,”
愣神间,季鸣琅又从外面探了个脑袋进来,她严肃了神色,对晏钧道,“中书令,好不容易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不要重蹈覆辙。”
晏钧心头一动,他站起来叫季鸣琅,“什么……”
季鸣琅没有回答,晏钧追出去,她已经两步下了楼梯,背对着晏钧扬了扬手,后脑上朱红的发带跳跃着,像一道无拘无束的霞光。
晏钧望着她明快的背影,一时没有动。正思忖间,就听见背后门扇一响,也不知是不是姐弟间的默契,萧璟好巧不巧在这时候推门出来。
“长策哥哥,”他勉强睡了一会,虽然疲倦,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你怎么站在……”
话没说完,他就瞟见了楼下还没走出去的季鸣琅。
现在没有其他事务,驿馆里很空,除了他和晏钧就没有其他官员借住,所以不用猜就知道是谁的客人。萧璟表情一僵,随即从朱红发带上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接下去,“站在这里做什么?”
好像也不需要回答了,他抿了抿有些皴裂的唇瓣,觉得疲惫成倍涌上来,有点想马上回头去睡觉。
其实不用季鸣琅嘱咐,晏钧也不想萧璟跟她打照面,于是转身挡了一下,对萧璟说,“怎么就醒了?”
“嗯,睡不着。”萧璟当做没看见他的动作,很乖地回答。
他只穿着睡时的薄衫,脸色仍旧显得苍白憔悴,因此长睫和一头墨发就像是薄宣上的几笔水墨,越发黑得惊心动魄。
同一张脸,如果说季鸣琅看起来灼灼如桃李,他就是开到极盛的梨树,花朵薄白繁茂,夺目难忘,却禁不住一场暮春的雨。
这不怪他。一枝同生的花朵,各自长成什么样,和生长环境息息相关,你不能指望宫城里养出什么阳光灿烂的性格,或是正直朴实的品行。
晏钧从没有注意过这些,可现在,也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他轻微地吐了一口气,对萧璟道,“你进来,
我有话跟你说。”
他带着萧璟进房间,关上门,才走到床边坐下,“过来。”
萧璟浓密的睫羽小扇子一样垂下,他走过去,居然还不等晏钧开口,就老老实实地跪在他的面前。
“让你跪了吗?”
晏钧俯身,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腿上是不是磨破了?”
萧璟受惊一样抬起眼看他,然后低声道,“是。”
第一次长时间骑马的人是一定会有这种伤的,因为骑马时双腿用力,会在颠簸中不断摩擦马鞍,严重点的能直接磨烂皮肉,幸好萧璟的马和马鞍都是精挑细选的,还不至于伤到走不了路。
晏钧拿出一只小药盒递给他,“自己上药吧,我不方便碰你。”
他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萧璟停了半晌,才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从对方手里接过瓷盒,悄悄往床榻里钻了钻。
还没有其他动作,就见晏钧从床上起身,走到桌边坐下,随手拿过一本书翻看,虽然不催他,但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萧璟说,“长策哥哥,我昨晚跟你说的那些……”
“我让你上药,让你说那些了吗?”晏钧眼皮也不抬,随口道,“我现在不想知道。”
萧璟只好停下,他默默脱下自己的亵裤,大腿内侧确实都磨破了,渗着点点血丝,药膏是凉的,在指尖很快化成液体,抹在伤口上是针扎一样的刺痛,不会痛到难以忍受,但也十分磨人。
也不是没有在晏钧面前换过衣服,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背对着自己,萧璟反而觉得分外羞耻。
因为对方看不见他,不知道他的动作,所以每个细微的动静和声息都容易让人想歪,萧璟耻于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他忍着疼,尽量安静地上药,耳尖泛上一层薄红。
冷不防晏钧道,“对了,马车我已经安排好了,待会你吃过饭,我让赵觉送你回上京。”
萧璟上药的手不由得一颤,指尖重重碰到了伤口,他拼命咬着嘴唇,不让痛呼传出来。
“……我不走。”他过了一会才开口,哭腔被他藏得不好,强撑着轻声重复一遍,“我说过了,不回去。”
晏钧啪得合上书页。其实折腾了这么一通,才不过正午,日光透过窗纸变得很柔和,他端详着那窗明亮,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
“我去见过老师了,”他轻轻巧巧地看着窗外,开口道,“陛下猜猜,他跟我说了什么?”
萧璟的脸色倏然变得更加苍白,他说,“我猜不到。”
“那好,我再问陛下,昨晚你跟我说的话,陛下还记得吧?”
“……记得。”
“那我可以答复陛下了,我不愿意。”
晏钧转头,就像看不见他的失魂落魄,慢条斯理地说,“不只是不愿意回去,也不愿意让陛下留在身边。”
“为什么陛下践踏完我的名望,再轻轻巧巧一个道歉,我就要原谅?臣不愿意。”
他起身,随手拖开另一把椅子,面对着萧璟坐下,“陛下想要利用臣,臣不想坐以待毙,那我们就争一争——我想陛下还是很有志气的,对吗?”
中书令晏长策,十五岁拜官,十年擢升进无可进,没有一个朝臣会以为,他真的是靠着君恩盛眷爬上来的。
他只是从不把杀伐决断的一面给萧璟看,但现在,猛兽调转头颅,利齿森森。
晏钧继续道,“反正狠话陛下早就放过了,臣是离不开上京的,那就朝堂见吧,陛下请回。”
“我不会回去的。”
萧璟嗓音沙哑,他抬起脸,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你说得对,我不放你,我们就争一争,活下来的那个给对方收尸——你觉得怎么样?”
晏钧肩背修挺,坐在椅子上,漠然地看着他。
少年天子微笑着,他那样漂亮,雪白的一枝晚梨,吐出的话却字字发狠,“你若是死了……中书令,我会让你配享太庙,在我的陵寝前陪着我……”
说着,萧璟起身光着脚走向晏钧,跪在他身前,中衣散乱地遮住光裸的腿,“如若我死了呢?长策哥哥想怎么做?”
你会怎么做?
晏钧低下脸,抚着萧璟晕红湿润的眼尾,用很久都没有过的柔和口吻道,“陛下是真的想过要杀我吧?”
萧璟一怔,那种柔顺的表情还停在脸上,却再也笑不出来。
——什么都不会做。
晏钧根本没有被他绕进去,他不曾按着萧璟的意图转移注意力,反倒步步把他逼进死角。
“陛下连臣的身后事都想过了,一定也想过怎么杀了臣吧?让臣猜猜,是鸩酒?还是一根弓弦?……陛下是不是早已经准备好了?”
晏钧慢慢的说着,每个字都从唇齿里浸透了,由男人温润的声嗓吐出来,甜而腥,饱含血气。
萧璟睁大了凤眸,他开始发抖,伸出手慌乱地拉住他的衣袖,“我没有准备那些……我说过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我怎么会……”
他怎么会呢?
会的吧。
有个不起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对他说,你不是想过吗?
十五岁那个午后开始,你就这么想了。
你动了杀心,你开始准备……
你已经这么做了。
声音蚊蝇一样微小,转瞬即逝。
萧璟视线愈发模糊,手中衣料随着晏钧的动作滑落,须臾手腕一轻,双手都落进晏钧掌心,被一根缃色宫绦打横绕过几圈,牢牢将双手捆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