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璟靠着树站在那里,在他的对面,一个高大粗犷的汉子举着火把,闻声回头看过来。
“……照棠,”晏钧嗓音发哑,他看到萧璟身上的血迹,顾不得眼前的情形,急不可待地想走过去,“哪里受伤了吗?”
汉子手里的火把一挥,直直地指向他,“站住!什么人!”
晏钧站住,他喘息未平,随即道,“我是殿试回乡的考生,这是我……弟弟。”
汉子打量着他,见他虽然穿着利落,但眉宇间文质清和,谈吐流利,确实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考试不是结束很久了,怎么现在才回乡?”
晏钧微微苦笑,“忙着拜访各位辅考官,虽然没考上,留点印象也是好的。”
汉子“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懂,继续指了一下他,“你,腰带摘了,佩剑扔掉。”
他指挥晏钧将东西丢进草丛,冷眼瞟了他一会,忽然鼻梁上皱,假模假式地笑道,“兄弟,你这傻弟弟怎么回事?从哪儿沾来这么多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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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晏钧向来是很有耐心的人,但看着萧璟满身是血,这样的连番诘问,已经隐隐逼近了他的忍耐底线,猜想虎贲卫应该已经到了山下,他神色渐冷,开口道,“你……”
“有死人……在山下,”
一个清冽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微带颤声,“他死了,有吃的……”
汉子闻声回头,“哟。你不是个哑巴阿,那你找到吃的没有?”
萧璟抱着膝盖,把头低低地埋下,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又抬起头,神情纯稚,十分真诚地说,“没有,他很穷,没有吃的。”
“哼。”
汉子哼笑一声,算是默许了,“真是个傻子。”
晏钧眉头蹙起。
但萧璟很快起身走过来,他踉踉跄跄,伸出手握住晏钧紧绷的指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饿了,能不能问大哥他们要吃的?
”
晏钧望向他,萧璟表情懵然,眼光却熠熠,甚至读的出警告之意。
他又怎么会听不懂。晏钧闭了闭眼,勉强平复下气息,伸出手摸了摸萧璟的脸颊,“我们下山再吃,有没有哪里受伤?”
萧璟摇摇头,“没有,我走得慢。”
“如今天黑了,可不好下山,”那汉子看了半天,忽然开口,“郎君不如跟我们回村,休息一晚再走。”
他说得客气,可言语间大大方方用上了我们,语气也不是多么和善。
晏钧望了望萧璟,沉吟片刻,他握紧了萧璟的手。
“那就多谢了。”
灯笼被扔在了一边,他们走在杂草丛生的林间,意料之外没有摸黑——两旁的林子里陆陆续续亮起了火把,大略一数也有十几个。
这居然是个巡逻队伍,之前那个汉子,是专门出来做诱饵的。什么时候在浦嶷山里多了一群这样的人?就在皇家猎场几步之遥的地方。
宁安还真是烂到根了。
萧璟的脚步一直不稳,却也安安静静地跟着走。他不说,但是膝盖有伤,到底影响了行走速度,慢慢就拖在整个队伍后面。
冷不防牵着他的晏钧停住了脚步,他松开萧璟的手,转身道,“走累了?哥哥背你好不好?”
萧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怔怔地看向晏钧,对方在昏黄火光里望着自己,目光温柔,极有耐心地等他。
萧璟睁大了眼睛。片刻后,晶亮眼瞳蒙上了薄雾,薄雾化作潋滟水波,顺着萧璟尖而上挑的眼尾滑下脸颊。
“……”他颤抖着唇瓣,一时说不出话。
晏钧不再问,他俯下身把人背起来,萧璟还没反应过来,本能地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身上哭了。
“哥哥……”他哽咽,小声地抽泣着,湿润的脸颊贴在晏钧脸侧,“哥哥……”
“嗯,没关系,”晏钧走得很稳,他空不出手,于是侧过脸,轻声安慰他,
“哥哥在,不要怕。”
*
午后,阿芍抱着洗衣盆去溪边浣衣,村里洗衣的妇女都喜欢在这时候来,一群人挤在码头上,手上浣衣,嘴里总要说些家长里短,一件事嚼上八百遍,用来打发时光。
不过今天可算有了新鲜话题了,阿芍还没走到溪边,远远就听见大嗓门的阿嫂说,“哎哟,我是觉得年长的那个好看,弟弟虽然俊俏,还是太小了些,再长长才行。”
她的话引起一片哄笑,一个年轻点的,是她家的远亲侄女,跟着说,“小郎君怎么不好看?我就觉得他那样好!”
“我听说那可是个傻子!”
“傻子怎么了?”表侄女一撩长辫子,豪气地说,“长成那样,养他一辈子我也愿意!”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笑成一团,阿芍把衣裳放在石头上,也跟着笑,冷不防有人叫她,“阿芍,你瞧见昨晚来的两个人没有?”
阿芍摇摇头,“没有,我昨晚睡得早。”
“那你可得去瞧瞧,”她身边一个女人道,“听带他们回来的张家二郎说,那是落榜回乡的考生,虽然说落榜了吧,但好歹也考进上京了不是,你不是一直想嫁个读书人吗?”
“就是,我们阿芍这么漂亮,哪个少年郎不动心啊?”
“阿芍,你就看看去呗!”
阿芍被说得不好意思了,抿着唇挽了挽鬓发,她确实有一副好样貌,唇红齿白,顾盼生姿,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心气也和长相一样高,所以十六岁了还没有订亲。
她耳朵里听着别人的话,手上匆匆忙忙洗好了衣物,抱着盆走在路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往村那头望了望。
听说那个考生……就住那个院子呢。
阿芍咬着嘴唇思索着,对他,她不是不好奇,只是脸皮薄,但现下手上抱着衣服,就说是回家路过,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对,就是看一眼,又不碍着什么。她一心想嫁个读书人,可是村子闭塞,一年也不能出去一次,再不抓紧机会,她就该嫁不出去了。
阿芍抱着盆,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轻咳一声给自己打了打气,抱着盆往小院走去,远远的瞧见了小院低矮的围墙,墙后并没有人。阿芍莫名失望,绷着的气也散了,干脆走近两步,贴着围墙张望了两眼。
好巧不巧,就在她凑过去的当口,院内唯一一间小屋的房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从里面走出来。
屋檐低矮,他出来的时候微微低了点头,眉眼就显得流畅而柔和,明明是那么英俊的长相,气质却清淡文质,和她见过的那些所谓的读书人完全不同。
阿芍心头猛跳,脸颊蓦地就红烫起来。
男人一抬眼,看到阿芍傻站在原地,也愣了一下,随即他弯起唇角,温和地笑了,“姑娘,有什么事吗?”
阿芍一下子回过神来,看见他手上拿着的衣裳,急中生智道,“那个,我们想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洗洗衣裳或者做做饭什么的……”
“不用麻烦了,”男人好脾气地拒绝她,“劳你告诉我在哪里洗衣就好。”
他哪里像洗衣服的人呀!阿芍默默想着,她说,“那里都是村子里的女人,不方便的,还是交给我吧。”
男人大概没想到这一点,迟疑片刻,才将那两件衣裳递给她,“那多谢姑娘,这几件衣服大概有些难洗,不用勉强。”
阿芍眼光往上面一溜,这时候才看见衣裳上满是血迹,不由得“呀”了一声,“你受伤了吗?这么多血。”
“是我弟弟的,他……调皮。”男人摇摇头。
阿芍道,“啊,他受伤了吗?怪不得没出来,要不要给你拿些伤药?”
“他没受伤,只是睡着了。”
“哦……那就好,我先走啦,”
阿芍拿着衣衫放进自己的盆里,低着头想想,鼓起勇气冲他尽量温婉地一笑,“对了,我叫阿芍,芍药的芍,你叫什么?”
她停了停,又补充道,“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一直叫你你你的不太礼貌,有个称呼好一些……”
男人沉黑的眼瞳望住她,“我姓晏,晏长策。”
阿芍顿时来了自信,她也是读过不少书的,“长策当须用,男儿莫顾身……对吗?”
晏长策笑了,“对,阿芍姑娘很厉害。”
阿芍得了夸奖,觉得没有丢脸,也觉得自己和对方是有共同话题的,非常高兴地抱着盆,“那晏先生我先走啦!衣服洗好了就给你送过来!”
她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没有看见晏钧在她身后背住了手,脸上再无笑意。
少女很爱漂亮,哪怕村里物资匮乏,也尽力让自己朴素的衣衫变得华丽一些——而在她的襟口,就用并不鲜艳的黄线绣着一穗金黄饱满的稻谷。
和小花娘画在桌上的一模一样。
晏钧在原地站了一会,他和萧璟昨夜被带到这里,屋内倒还算干净,但基本上算是被软禁起来了,小院离村口的岗哨很近,那队巡逻的人只要一探头,就能看见院子里的情况。
这还在浦嶷山内,只是不知道顺着山脉走了多远,虎贲卫未必能那么快搜寻到这里。
而这个村子,八成和魏自秋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道他在深山中养一群妇孺,究竟是为了什么。
晏钧转身回房间,屋内的摆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副桌椅,床上挂着粗糙的纱帐。萧璟连续几天都没有休息好,体力耗尽,蜷在被子里睡得正香。
他在床边坐下,摸了摸萧璟的额头。连夜奔波,要是在这里生病了,只怕连药都难找,好在并不烫,只是满额细汗。
萧璟似乎被惊动了,睡梦中呢喃了一声,无意识伸出手,“哥哥……”
晏钧接住他的手,放在掌心,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哥哥在,好好睡吧。”
萧璟眼尾湿润,在那声呼唤后已经醒了,茫然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帐子上,很快又滑到晏钧身上。他迟钝地吃了一惊,想要缩回手去。
晏钧一把握紧了他的手,“做什么?”
“我……”萧璟的记忆怕还是混乱的,分不清那个逼他走的晏钧和背他的哥哥哪个是真的,“我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晏钧分毫不让,冷着脸说,“你知道我多想打你一顿吗?”
萧璟秾长的眼睫垂下,他停了好久,才低声说,“对不起……”
话音消失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萧璟剩余的话还未出口,晏钧就已俯下身,匆忙地抱住了他。
萧璟呆呆地愣住了。
晏钧把他紧紧按在怀里,哑声道,“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吧?萧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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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萧璟久违地被他抱住,蒙昧的思绪反应不过来,一大堆话积在胸口,反倒不知道该说哪个了。
“你……你怕吗?”他把脸埋在晏钧肩头,觉得对方的手臂快要勒断他的脊骨,于是有样学样,反手摸了摸他的后背。
晏钧不理他,“怕什么?气也气死了。”
萧璟没想到他这么回答,停了一下,有点迟疑地缩回手。
“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晏钧顺势抓住他的手,把人按倒在床上,盯着他说,“这是魏自秋的地方。”
萧璟脸上难得的一抹血色褪去。他挣脱晏钧的手,撑起身体退到床榻深处,直到后背靠住了墙壁。
“哦。”
他应了一声。
晏钧:“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萧璟浓密的睫毛帘子垂着,他抱着膝盖不看晏钧,“……你不要动小叔和阿頫。”
“嗯。”
“也不要让阿頫当皇帝,放他回定州。”
“……还有呢?”
“你……”萧璟咬了咬下唇,忽然下定决心似的说,“你不许娶妻,就算你一定要娶,也要等三年之后国孝期满。”
“……”
晏钧没忍住眯起瞳眸,牙槽止不住地发起痒来。
“你过来,”他倾身过去,把可怜巴巴的小皇帝从床里面揪出来,抬起他的脸,“自己说,我对你哪里不尽心?”
小皇帝眼尾湿红,水洗过的瞳孔愈发清透,“你对我……很好。”
晏钧咬着牙,他拖着萧璟跪坐在自己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抽在他的臀侧,疼得小皇帝呜咽一声。
“那你就非觉得我和魏自秋是一伙的?”晏钧气不打一处来,又连着打了好几下才开口,“萧璟,你有没有良心?”
萧璟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挨了几下狠打,哭得脸颊湿润,又不敢出声,只好抱住他的脖颈,哽咽着反驳,“他是你的恩师,我……我是什么……你还打我……呜……”
晏钧本就满心怒意,他还不怕死地挑拨,这下觉得今天把萧璟打死都不亏,他闭了闭眼,努力压下怒气,“你老实说,关于魏自秋,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萧璟垂着脸,抽噎了一下,“那只金座钟……”
他只提了一句,晏钧马上就想起来了,不是那东西多么珍贵,主要是萧璟曾经非常喜欢,每天晚上都要抱着才能入睡,“你不是说坏了,所以丢了?”
“是被我摔坏了,”萧璟道,“那个时候,我才发现,爹爹在钟后面放了一封信……”
与其说信,倒不如说是张纸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每一个字对十五岁的萧璟来说,都是噩梦一样的存在。
他的过去,萧定衡的过去,乃至整个帝国那些污糟的往事。萧璟有时候回想起来都会怀疑,这么小的一张纸条,是怎么塞得下这么多腌臜的。
“爹爹他……在位二十年,从来没有摆脱过魏自秋,他娶妻,下诏,每一道奏疏都要过魏自秋的手,”萧璟断断续续地说,“还要眼睁睁地看着魏自秋身为国子监祭酒,不停地培养自己的门生党羽,再堂而皇之地送到朝堂上……”
“他什么都不敢说,直到我的……我的出生。”
萧璟微濛的视线漫无焦距地落在帐纱上,声音也像是梦呓,
“谢家嫡女做皇后,完全是魏自秋的授意,爹爹讨厌她,她也不喜欢爹爹,两个人从没有圆房。爹爹喜欢的旻宫妃也被控制着,不能常常见面,他满心愤懑,所以……”
他渐渐松开揽着晏钧的手,坐直了身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爹爹没有说,不过我猜,大概是宫婢或是乐伎……”
晏钧蹙起眉头,他已然猜到自己的在这个故事里的身份是什么——怪不得殿试那晚,萧定衡会那么惊慌。
大概在魏自秋说,让自己陪着萧璟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从来庸懦的皇帝就动了杀心吧。
果然萧璟继续道,“爹爹说,魏自秋年事已高,很快就会辞官,他会找一个人,他……”
“他会像控制你父亲一样,继续控制你,”晏钧轻声接上他的话,“因为你出身存疑,当年先皇登基,他的兄弟们都被迫就藩,本就心有不甘,你的身份一旦公布,势必会在宗室间引起动荡……”
他眼瞳极深极黑,抬手去抚萧璟脸上的泪,“那个人,是我,对吗?”
是啊,出身望族,十五岁殿试面君,天资聪颖行止缜密,还是魏自秋手把手带出来的得意门生……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萧璟唇瓣微颤,他盯着晏钧,弯起唇笑了,“你知道爹爹为什么不敢动魏自秋吗?你知道为什么爹爹当上太子没有多久,他的父君,我的祖父就薨然而逝了吗?”
晏钧猝不及防地抬起眼,带着些不可置信望向他。
“他得位不正,永远永远都被魏自秋拿捏在掌心里,所以他怕,怕我也会和他一样,怕南楚养着一群狼子野心的朝臣,君王代代傀儡……他要我,除掉你。”
萧璟反手握住晏钧尚未抽离的手掌,他明明那么憔悴单薄,却依旧气质矜贵,神情渺然,“我本来不肯信的,直到那天……我问过你。”
梨树下,他鼓足勇气问过晏钧,能不能不娶妻,不生子,不再做用之即弃的棋子。甚至被拒绝之后,仍旧不死心地一遍遍去问。
但每次,晏钧都拒绝了他。
很多事是不能细想的,他要他绵延子嗣,替他执政行权,先前的萧璟只会觉得那是晏钧对他悉心,但从那天开始,从他读完那张可怖的纸条开始,一切看法都变了。
爹爹说的是真的。萧璟花了很久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他已经心生情意之后。
”可我还是输了,一败涂地,”他讥讽地笑着自己,“想来也没脸去见爹爹。”
说完这些,萧璟疲惫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已将能说的都说完了,剩下不能说的,也只配带进棺材里。他松开晏钧的手,最后补充了一句,“你不喜欢阴谋诡计,我知道昨夜的事不是你的授意。”
“哦,你又知道臣不喜欢阴谋诡计了?”
不防备晏钧接了一句,他冷冷地说,“所以陛下千里迢迢来宁安,就是想让臣正大光明地动手?”
萧璟不作声,跪坐久了膝盖痛,他伸手轻轻揉着,一副心如死灰,任他作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