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东拓的贱种……”张二郎一脸混不吝,“他娘是个绿色眼睛的东拓女人,被兄弟们拖到营帐里……小贱种还没有凳子高,闯进来咬了老子一口,哈哈哈……妈的……唔……”
萧广陵一脚踢倒他,站起来,“闭嘴!”
张二郎满嘴流血,非要说下去,“世子不记得了?你当时也是这样踹了我一脚……哈哈哈,萧广陵!那可是东拓人!多少兄弟被他们拖到戈壁里连尸骨都找不见……睡个女人怎么了?就你他妈要做大善人……呸!”
他放声大笑,末了笑声噎在喉咙里,被上涌的鲜血卡住了,抽搐着再无声息。
萧广陵拔出刀,一甩,血珠子在地上洒了一排。
萧頫正巧推门进来,见状一顿,“你把人杀了?”
“嗯。”
“不问明白吗?”萧頫站住了,“晏长策那边……”
萧广陵冷冷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错过他,推门出去了。
*
村子既然要毁掉,那帮妇孺就要重新安排,好在都是家眷,铸坊停工后,按户迁去宁安就是。
即使是这样,一群女人挤在一个屋子里,也是够吵闹的。
阿芍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旁边是表侄女,她起的仓促,长辫子毛躁燥的,握着阿芍的手一个劲地问,“阿芍,你怎么了呀?倒是说句话!”
“让她自己呆一会吧,”有个老妇人叹了口气,“谁想到那两位是……是……”
她没敢说出口,“唉,怪不得长得那样俊,到底跟我们不是一类人。”
“都怪我撺掇阿芍……”
“算啦,好歹也算是见过世面了,那可是最大的官呢……”
阿芍其实根本听不进任何一句话,她满脑子乱七八糟,只知道一个劲地掉眼泪。
门忽然被推开,女人们为之一静。
进来的是萧璟。他换了一身霜白纱袍,束着莹润玉冠,腰间革带镶金嵌珠,衬得他越发矜贵沉静,他轻声道,“阿芍,你来。”
阿芍哭肿的眼睛望了他一下,被表侄女拉扯着站了起来,慢吞吞跟着他出去了。女人们各个肃穆,人走了之后却炸了锅,拼命讨论着。
“糟了,没行礼!”
“阿芍不会被选去做妃子吧?”
“可是阿芍不是喜欢那个大官吗?万一陛下会给他们两个赐婚……”
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处山影朦胧,走在路上能嗅到格外清新的草香,两个人漫无目的,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常去的那条小路上。
萧璟偏头,“阿芍。”
阿芍垂头“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补上,“陛下。”
萧璟笑了,像上次一样摸了摸她的脑袋,“阿芍,你想去上京吗?”
阿芍一震,猝然抬头看他,又想起自己红肿的眼睛,慌忙底下。
“陛下,要……怎么安排我?”
萧璟凤眸微垂,开口柔声道,“阿芍想如何?进宫城也是不错的,女官也好……若想要个名位,也可以。”
阿芍盯着自己沾着污泥的裙角,石榴色不再鲜艳,布料也显得粗劣。她咬着嘴唇,轻声道,
“我……不想进宫。”
“嗯?”
萧璟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阿芍鼓起勇气,耳尖泛起淡淡的红,“非要选的话,我想去侍奉晏先生,做侍女就好。”
过了一会,她才听见萧璟轻声的笑,“好啊,你想的话,我帮你。”
阿芍抬头。微熹晨光里,少年天子的侧脸精致如玉雕,睫羽缀上点点碎光,唇畔有一丝俏皮的笑,他道,“不过只能做侍女,旁的……怕是不行。”
少女懵懂地看着他,她虽然不经人事,却分外聪慧,看到昨晚他和晏钧的神情,怎么也察觉的出不对,她犹豫一下,忽然大着胆子问,“陛下,您也不想我跟着晏先生吧?”
萧璟果然没生气,调侃她,“阿芍这么好的姑娘,我为什么会不想?”
阿芍说,“就算你答应,晏先生也不会答应……”
萧璟笑了,“那你说怎么办?”
“我要读书,”阿芍打定了主意,“陛下,送我去读书吧。”
……
晏钧心情不好,连萧頫都看出来了,他那边刚被老爹甩了脸子,到这边实在是忍不住了,用手里的马鞭敲了他一下。
“你吓到了?”
“没有。”晏钧在看铸坊里搜出来的记事簿,翻的哗哗响。
萧頫说,“侯爷那个人就是那样……一时上头什么也不管了,我替他赔个不是。”
晏钧睨他一眼,没说话。
萧頫又道,“不过你怎么会武?我还以为文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
“秘书郎,你不是文官吗?”
晏钧把书册合上,转过来看他,“定安侯没告诉你吗,我父亲官拜尚书。”
萧頫:“啊,怎么……”
“兵部的。”晏钧面无表情,“我入仕太早,弟弟倒是一直跟在父母身边,和你年岁差不多,
说不定你们能交交手。”
萧頫:“……他今年没考试?”
“下一次吧,”晏钧道,“他在临清侍奉父母,二老不想他太早入京,上京……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两个人都默然不语,许久,晏钧道,“泽行,之后可能要多劳烦你。”
萧頫看他。
“等忙完了魏自秋的事,我想退到宁安。”
萧頫一下子站直了,“你在宁安干嘛?那中书令的位置谁坐?”
“安排好了我再走,”晏钧说,“行宫里的起居注该修了。”
建国定邦许久,修缮起居注其实已是该提上案头的事,但这种差事枯燥乏味,又远离权利中心,一向都是年老的大儒名仕去做,图个清闲养老,萧頫皱起眉,“你年纪轻轻想这个干嘛?”
晏钧其实已经断断续续把事都告诉了他,这会也不遮掩,直接道,“我毕竟是魏自秋的学生,留在朝中一天,总有人不死心一天,况且没有我,陛下才更好施展韬略。”
还有一个隐晦的打算他没有开口,也不能对外人道。
起居注中惹人生疑的部分必定不止一处,哪怕是为了萧氏万代江山考虑,也绝不能让萧璟的身份存疑。
晏钧想着苦笑起来,他从没想过自己自恃清正,终有一日也会想着去篡改史书。
他被数十年所认知的规矩道德捆绑着,内心却忍不住柔软起来,像这短短数日,每天睁开眼,都能看到萧璟安恬的睡颜。
……他还是贪心不足的。
尽管理智说着君臣有别,本能却想寻得和萧璟的可能性,哪怕只有他退出朝堂,放弃手中滔天的权柄,才能和萧璟更近一些。
甘之如饴。
但生气还是气的。
铁骑来报准备妥当,萧頫说,“你去叫陛下?”
“你去吧。”晏钧拒绝。
萧頫很莫名地看他一眼,刚要开口,余光瞥见路上走来一男一女,就是萧璟和那个小姑娘。
“哎,你带着她做什么?”萧頫过去迎他们。
萧璟看了眼晏钧,对方不理会他,于是转过脸道,“阿頫,你安排一下,我想带她回上京。”
萧頫:“?”
“你要……”话说到一半,他顾及小姑娘,硬生生转了个弯,“怎么安排?”
“先带回去吧,”
萧璟望了眼阿芍,少女已经不哭了,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我带着她骑马。”
萧頫:“……”
他想起之前小院里的情状,倒是不觉得萧璟会收她入宫,不过婚配给晏钧,倒是很有可能……
晏钧要么是想到了,要么就是有气没消,他根本不理萧璟,阿芍跟他打招呼,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从两人身旁擦肩而过,自顾自离开了。
*
这趟宁安之行远比晏钧想得要久,虎贲卫入城之后自动分流,一部分护着萧璟回宫,另一部分要跟着晏钧,被他推掉了,独自带着赵觉回府。
“你将这几日的信函文件都整理了,送到我书房来。”
晏钧马不停蹄,刚进府还来不及歇,急匆匆走到书房前,不由得一愣。
他的书房向来不许闲杂人等进入,离府这么久,此刻书房门却半掩着,明显是有人的模样。
晏钧眉头微蹙,走到房门前,还没来得及伸手推门,门扇一响,有个软乎乎的小姑娘探出头,看了他一眼又缩回去了,在里面奶声奶气的叫,
“阿娘!”
晏钧:“……”
“阿娘!”小姑娘只有两三岁的模样,一句话要分两次说,“舅舅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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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晏钧有一双弟妹,妹妹晏兰时比他小五岁,几年前嫁给鸿胪寺少卿,又跟着他外放去明州。三个月前传书说要回京,谁想这么巧赶着晏钧不在上京,就干脆在府中住下了。
晏钧也有好几年没见过自家妹妹了,更是第一次见小侄女,喜欢的很,“女儿叫什么?”
晏兰时和晏钧长得很像,文质清姿,只是眉眼更加柔婉,见状就笑道,“阿盈,你自己说叫什么。”
大概是因为晏钧和娘亲长得很像,小姑娘一点不认生,抱着他的腿大声说,“简!持!盈!”
晏钧顺手把她抱起来,小姑娘裹在一套浅绿小裙里,像一只包着箬叶的年糕,白嫩嫩软乎乎,“舅舅,你叫什么?”
“娘亲没说吗,”晏钧忍俊不禁,“阿盈再想想?”
阿盈嘿嘿地笑,赖在他怀里撒娇,晏钧任她在自己身上踩来踩去,问自家妹夫的去向,“正平呢?”
“他的官邸要修缮,这几天都忙着呢,”晏兰时道,“大哥,我听闻最近陛下……”
晏钧一顿,“怎么?”
兰时道,“正平本就为了述职来的,谁知道前几日去了就被秘书郎拦回来,说陛下身体不适……这话我只是一说,也没有探听的意思。”
她极为明慧,见晏钧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就猜到七八分,也不再继续,“对了,正平那儿事务繁忙,府邸又不能住,我想着把阿盈放在你这。”
晏钧道,“怎么,你和正平一起来就是。”
晏兰时不语,一双含情美目盯着他看。
晏钧:“……知道了。”
自己妹夫那个臭脾气,怕是对他摄政揽权的事颇为不满,说不定见面了还要吵起来。
“那就这么定啦,”晏兰时看来也被女儿缠得不行,这下高高兴兴从哥哥书房里抽了几本书,卷起来作势就要走,“过几天我来接阿盈!”
晏钧:“你等等!”
兰时:“?”
“我这次出去救了个女子……”晏钧斟酌着说,“天资不错,不如跟在你身边,平日教教她。”
晏兰时先是瞪大了眼,接着抿起唇角,意有所指地说,“那人家好看吗?”
晏钧瞪她。
“哎呀,就随便问问,”兰时道,“论学识我怎么比得过你,还不如你自己教。”
晏钧:“那阿盈也留下来,你别教了。”
“好啊!”晏兰时不怕他冷脸,笑眯眯跟阿盈打了个招呼,还是直起身子说,“不逗你了,你下次带人来吧,我见见。”
她出门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身,“不过大哥,你什么时候娶妻?爹娘都等着抱孙子呢!”
晏钧根本不理她,抱着阿盈起身,哐当把门关上了。他看着小侄女,稚童五官还不分明,但已有几分像兰时,于是悄声说,
“以后千万别像你娘亲。”
阿盈哪听得懂,一个劲笑着晃脚脚。
晏钧抱着她,忽然就想起了另一个女子,眸光略沉。
自己疑虑依然未消,可村子已毁,暂且也不能去宁安,更不可能比魏自秋先动,晏钧思忖一下,突然想起了自家老师在京中的旧宅。
他三岁开蒙,是魏自秋手把手教起来的,相对于自己的父亲,他甚至更像老太傅一些,那座宅邸他也常去,哪怕是入了国子监,也三五不时提着礼品去看望老师和师娘。
但不知道为什么,弱冠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了。
为什么?
老太傅明明还在京中住了两年,他竟然连一次也没去过。
……
魏自秋的府邸只有个看门老头,见了晏钧居然还认得,恭敬地起身迎他进去。
府中早就没人打理,杂草丛生,屋梁积灰,屋门半掩着。
晏钧垂下脸,望着脚下的白石砖。
太熟悉了。
哪怕他闭着眼,也知道魏自秋的书房怎么走,笔墨纸砚存在何处,又从哪里可以捡出一盒灵山新雨,青玉碾碾作茶粉,细细点了,奉与恩师。
但他抬起脚,却不是向书房走。
晏钧本能地偏离了书房的道路,他穿过几重月洞门,绕过萧索一片的小花园,越走越深。野草渐渐没过靴面,他停在一处低矮的屋子前。
这地方很偏远,紧邻厨房,外头是高高耸立的城墙,几乎整日不见阳光。晏钧犹疑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这里,印象中,他该从不会来这种地方才对。
门已半朽,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他伸手去推。
屋内有一个女人。
晏钧黑沉的眼瞳忽的一凝,他还来不及分辨对方是谁,就见她转过身,那张容色艳绝的脸庞在晦暗光线分外夺目,重重撞在他的心上。晏钧只来得及扶住门框,就被铺天盖地的记忆淹没了。
五年前,晚秋。
晏钧的冠礼办的十分隆重。一是他世家子弟的身份,二则是他已在朝中任职五年,又颇得圣眷,贺礼从半个月前就已经不停地往晏府送,惹的两个弟弟妹妹天天趴在门口看热闹。
他对镜子试明日的礼服,腰带做得太繁复,重重地拉扯衣服,穿着并不舒服。
魏自秋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他当年尚且在朝,笑着看了他,就道,“长策长大了。”
晏钧也笑,“不敢,老师请坐。”
魏自秋道,
“今日来,是要给你送一份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