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冠礼在两年后,那时杂冗太多,现下整治礼部正合适,”晏钧慢声接下去,“余下五部见陛下刀锐势沉,自然就有受不得疼的来当内应,到时候就好办得多。”
他说的条分缕析,萧璟很少见他直截了当地谈手腕,反倒有些认真起来。
原先,他是不想再和晏钧谈论国事的。
晏钧的每一个谋划都是在雪上加霜地伤害自己的声名,这让小皇帝不能不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十分憋屈,因此半是心虚半是心疼,他不愿意再谈。
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觉两个人的政见,策略,乃至思维习惯,都极其默契和相合,他要的东西晏钧能给,晏钧要他做的,却又都是对于萧璟来说不算难且极为锻炼能力的。
萧璟居然觉得有些不甘心。
幼苗长大了,总是希图比前人长得高长得坚实,他要伸展枝桠庇护对方,以至于忘却了自己还小,欠缺着许多年岁。
晏钧起先还没发觉萧璟的心态,直到言谈中被他顶撞几下才觉出端倪,正好事情说到尾声,他两下结束谈话,萧璟还有些意犹未尽,懵然地抬眼看他。
“说完了?”
“还想问什么?”晏钧站到他面前。
萧璟已经被套进去了,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抱住膝盖认真想了想,“好像没……”
话音未落,他踩在椅边的脚背被人摸了一下,光裸的皮肤敏感,整个人瑟缩起来,“了”字差点咬了舌尖。
晏钧面色平和地俯下身,把他堵在椅子里,“想好了,
没了?”
萧璟捂住被轻薄的脚,靠着椅背使劲瞪他。
“那就该我问了,”晏钧慢条斯理,“为什么不高兴?”
“我哪有,”萧璟拒不承认自己的好胜心,“你想多了。”
晏钧:“从我回来就不高兴,勾引不成还顶撞我,一时一变脸,现在装没事人?”
压根就不是一回事!萧璟满肚子心事没法解释,气得推开他站起来说,“都说没有,我回宫了。”
晏钧的目光扫了扫他,“你就这么回?”
萧璟头发没束腰带不系,鞋都不知道在哪,看了看自己,眼眶泛起泪花,“不要你管!”
晏钧成功把人逗到炸毛,伸手去安抚小皇帝,被他啪一下重重拍开,于是问他,“真的要走?”
“真的!”萧璟擦着眼睛,“叫赵觉来,我这就走!”
他是发脾气,没想到晏钧还就真的不挽留,三下五除二帮他束好发系上腰带,萧璟委屈死了,又没有台阶下,被晏钧按在床边穿袜子,一声不吭地掉眼泪。
晏钧半跪着帮他穿袜子,对方怎么样全当没看见,等调好系带,他抬起头看萧璟。
小皇帝脸颊上都是泪痕,本来就没好的嘴唇被自己咬的愈发红肿,全然没有刚才谈事时的缜密沉稳。
“你看什么?”萧璟哽咽着,没好气地怼他一句。
晏钧不讲话,就是定定地望过去,看得小皇帝满脸莫名,哭都哭不下去了,才终于忍不住弯起唇角,露出一点狡黠笑意。
萧璟:“?”
晏钧憋着笑,“陛下,走啊?”
萧璟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被耍了,扑过去要咬他,晏钧接他在怀里,笑得出声,让他在自己身上小狗一样到处啃。
“我只是想说,白日宣淫不合适,”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继续逗萧璟,“好不容易请了假,我也舍不得照棠回去,就不能等到明天吗?”
萧璟耳尖都红,说不上是怒是羞耻,反正不回答他。
晏钧知道他默认了,侧过脸亲了亲萧璟的脸颊,“现在能说了吧,好好的,到底为什么不开心?”
“……”萧璟在他怀里抽噎两下,闷闷地说,“你做佞臣,都怪我。”
晏钧其实猜到七八分,轻叹口气,“你知道我妹妹今天跟我说什么吗?”
萧璟摇摇头。
“她说,若有心上人,要我早点下婚帖,娶他过门,再带给爹娘看,”晏钧慢悠悠地说着,“还要我替人家的名节考虑。”
什么名节,什么过门,他一个男子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萧璟被这没头没脑的话题搞得一头雾水,“这跟我说的有什么关系?”
“那你说的跟眼下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吧,最重要的是处理掉魏自秋一党,然后脱身,”晏钧说,“你怎么又去关注无关紧要的事?”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萧璟之所以不想告诉他,就是因为晏钧一定会如此训斥他,可晏钧不在意的事,不代表自己能释怀。那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每次回想都觉得疼,不拔掉它,就永远不能愈合。
但是小皇帝闭口不提了,他乖顺地揽住晏钧的脖颈,垂下那双漂亮的眼睛,就这么清而淡地在晏钧面前把事情带了过去。
*
御史台的言官们今天集体换了个办公地点,统统被召进了观文殿。
林如稷辞官后,御史台内乱许久,也没见小皇帝出手管一管,言官们本就可谏天子群臣,这下更不把萧璟放在眼里,虽则站在殿中面面相觑,但也是疑惑大于惶恐,彼此悄悄交换着眼神。
萧璟换过朝服才出来,坐下先要喝茶,不紧不慢地像是有意晾着他们。许久,终于有个言官耐不住,上前一步道,“不知陛下召臣等进宫,所为何事?”
茶汤氤氲的热气里,小皇帝眼皮也不抬,“也没什么大事,想着许久没听谏了,各位可有什么要说的?”
御史台有什么都是写奏疏,寻常没有当面谏天子的必要,言官们都觉得这是小皇帝心血来潮,先前开口的那个继续道,“陛下近来身体不好,我等本也该为陛下分忧,还请陛下先行修养身体,再来听谏。”
“那就是没有了?”
天子语声相当柔和,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新任的御史中丞是个不大管事的中立派,他垂手,“臣无谏要表。”
“臣也无谏。”
“臣亦然……”
“好得很,想不到各位居然如此体恤朕,”小皇帝轻笑了一声,将茶盏放下了,“既然这样,御史台也不必留了吧。”
言官们一愣,御史中丞忙道,“臣等……只是担忧陛下身体。”
“那是太医院的事,”萧璟态度亲和,“中丞,不若明日就去太医院报道?”
“……臣失言!”
中丞跪下了,带着身后的言官哗啦啦跪下一片,殿内都是伏在地上的后背,瑟瑟发抖。
萧璟坐在御座之上,垂着眼下睨那些官员,很有意思似的笑出了声,“失言?噗哈哈,大监!”
他扬声叫崔忠承,又指着中丞说,“告诉他!言官职责是什么?”
崔忠承候在一边,恭谨躬身,“谏诤封驳……”
“谏诤封驳,肃清吏治,纠举百官!”
御史中丞满脑袋出汗,再庸碌也觉察出皇帝来者不善了,连忙把话抢过来,“臣非失言,而是失责!!”
萧璟笑意未消,轻描淡写地说,“今日朝堂之上,原鸿胪寺少卿当众参劾中书令,不知道各位有无见解?”
中书令是一向亲近陛下的。言官们都知道简行是晏钧的妹夫,对他弹劾晏钧的事十分惊讶,一时不知道这位直臣的升官到底出自谁的授意——更不知道萧璟此番忽然发难,是不是出自另一个人的要求。
萧璟的话,显然让某些想歪的人确定了想法。
“自然是捕风捉影,诬告献媚,”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言官本就是魏自秋一党,生怕做得慢了惹晏钧不快,连忙开口,“更何况两者有亲,中书令舍得亲妹下嫁,却被此人反咬一口,实在狼心狗肺!”
“臣也如此认为!此人又非言官,越俎代庖,不成体统。”
“臣附议!”
萧璟瓷玉似的手指扣着桌面,极其耐心地听完这一番话,又看向其他人,“还有吗?”
人群里有另一个开口,“简权知出了名的耿直,想来不会做诬告之事,若连亲舅兄都要弹劾,必然有不得不谏的原因,怎么能不顺着此事查一查?”
那是九名进士中的一位,今年的天子门生有三个都被萧璟安排进了御史台,他们向着萧璟,对晏钧就不那么客气,剩下两个也跟着开口附和,两拨人顿时吵了起来。
萧璟任由他们吵,目光含着笑,却落在了一直不曾开口的御史中丞身上,对方满脸惶恐,跪在地上仰望着天子。
“中丞,你瞧,若说各位失责,倒也未必。”
他慢悠悠像是在聊闲天,声气不高,却叫所有人都悚然地停住了口,
“在场这不是有一半的人,都对晏钧十分忠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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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日光深浓,从大敞的轩窗里投进来,观文殿的光照好极了,粒粒微尘到处飘荡,却迟迟落不在那些群青大红的后背上。
他们抖得太厉害了。
小皇帝这么多年不大开口,乖巧得像尊瓷玉娃娃,叫人误以为他只有一副漂亮的眼耳口鼻,腔子里空空没有心。
何止有心,还是一副喜怒弗测,声色难显的君心。
原先替晏钧说话的言官们把头压在地上,连一声都不敢再出;那本就效忠天子的几位显得更自在些,只略略垂头,但能说话的只有中丞一人,他惶恐地辩解,
“臣等无非是各抒己见……使陛下观见清明……”
天子不理中丞,却点了点那率先开口的言官,“陆侍御,会煮茶吗?”
姓陆的侍御史脸色刷白,“臣……略懂……”
“请陆大人为陛下奉茶吧。”
崔忠承躬身接话,将茶炉旁的小太监屏退,让出位置给他。
侍御史推脱不了,只得哆哆嗦嗦地起身上前,茶炉就在御案旁,此时跪下仰面便是天颜,他不敢看,更摸不准天子的意思,只好强忍着从茶碾里扫出细粉,手比筛子抖得还厉害。
“许久没收到过弹劾晏钧的奏疏,难不成是被谁拦下来了?”
萧璟倚在椅背上,瞧着比之前更加疏懒,抬起眼似笑非笑,“中丞想必是事务繁忙顾不上,陆侍御,你知道缘由吗?”
侍御史汗如雨下。
他如何回答,说不参是御史台失职,说参了被拦就是明指晏钧摄政,不答更是个死,想来想去出了个馊主意,
“中书令……为官,为官清正……无有失当之处……”
萧璟轻笑起来,“陆大人,茶汤泼了。”
陆侍御悚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提壶点茶,竟不知不觉将热水浇满了盏,脏绿汤水顺着边沿溢出来,打湿自己的朝服。
他后知后觉被烫到,缩回手要去擦,又听见萧璟说,“陆侍御,你再说一遍。”
侍御史的手停在半空,须臾哆嗦着收了回去,“臣说……中书令为官清正……无有……失当……”
“再说。”
殿中响起轻微的嗤声,那是天子门生们在取笑他。
“中书令……中书令为官……”
“再说。”
“……”
重复再三,他越说越慢,以至于全身盗汗,终于耐不住从茶案边扑到天子脚下,“臣有罪!求陛下垂怜!!”
“怕什么?”
萧璟慢条斯理地望着脚下的言官,“你是直臣,朕不会罚你。”
言官说不上松了一口气,大腿烫伤的地方不住发着抖,“谢……”
“定明二州边界重组,正是缺人的时候,陆侍御这样的直臣,正解我的燃眉之急,”
萧璟慢声说着,“我想着北方三郡的长史,该有陆大人一个位置。”
明州北三郡匪患猖獗,看起来像是升了官,可他一个文官,远离京畿之地,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还是个问题,侍御史被明升暗降,不动声色地赶出了京官队伍,整个人都愣住了,耳朵里听见了话,人还呆呆地跪在原地,直到被崔忠承推了一下。
大监悄声道,“大人还不谢恩!”
侍御史已经顾不上直视天颜的失礼了,他全身僵冷,控制不住地大睁着眼,却发现轩窗外的日光太过炽烈,天子背光而坐,他甚至连对方的表情都看不分明。
只有浓重的阴影。
“臣……谢恩……”
殿内鸦雀无声。许久,才听见萧璟平静的嗓音,一字一句十分清楚。
“御史台不养哑巴,更不替他人养口舌,明日开始,看不到你们的奏疏,就来这里面见朕,”
他抽身而起,径直穿过众人走向殿外,视线连半分也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若有想要享清福的,也尽管递奏疏,朕成全你们。”
*
几日后,就是出发去宁安的日子。
从宫城中出发的队伍浩荡,萧璟车辇宽大,里头摆着一套小巧的桌椅和长榻,他也是懒了,仗着没人敢打扰他,缩在椅子里看奏疏。
御史台弹劾一起,明显让其他朝臣感受到了风向的变动,如果说先前调职简行只是暗示的话,训斥御史台的举动就是明晃晃地让所有人都知道,天子要和中书令翻脸了。
萧璟不太在乎朝臣们到底依附谁,他把这事抛在脑后,御史台送来成堆的奏疏他也不看,全都扔去兰台署交由旁人处理。
少年天子有点晃神,挑开车帘向外看,侧边都是骑马的虎贲卫,也瞧不见旁人的车轿在何处。
尽管是意料之中,萧璟还是略显失落,还没回过神来,就瞧见车帘一掀,萧广陵连车凳也不用,径直钻进了行驶中的车辇。
他取道回定州,正顺路送萧璟来宁安,此刻身着甲胄,一进来就大剌剌地往萧璟面前一坐,“你接了个宗室子回来?”
萧璟苦笑,他找的宗室式微偏远,进京也没有张扬,没想到还是瞒不过萧广陵,“小叔,你怎么进来就问这个。”
“你先回答我,”萧广陵压低声音,表情有点凝重,“你才这么小,怎么就要过继子嗣?这不是胡闹吗?”
萧璟说,“不想娶妻。”
“……”萧广陵磨了磨牙,“你说实话,
是不是晏钧逼你的?”
萧璟:“……”
他虽然对着晏钧十分大胆,跟外人,特别还是亲近的人说这话总觉得羞耻,“没有……自愿的。”
“你懂个屁,”萧广陵这两天心情本来就不好,气性上来了,连皇帝也敢骂,“晏钧是什么人?比你大七岁,还是个心胸深沉的,要真想下套占你便宜,恐怕你被他骗上床了还挺高兴呢!”
“……小叔!”
萧璟被他没遮没拦的一堆话说的无地自容,捂着脸,“我心里真有数,你别管了。”
萧广陵怒瞪他,“那好,就算你不要娶妻生子,好好的又让御史台传你们俩翻脸做什么?”
萧璟:“……这也是真的。”
萧广陵:“……?”
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这么多年风花雪月白过了,还是这两位异于常人特别能折腾。
“小叔,你先别管那么多,”宁安回来之后,萧璟倒也一直没来得及跟他通气,这下拉住他坐到榻上,神色整肃,“我有事和你说。”
……
黄昏时分。
行宫正门洞开,载着天子的车辇缓缓驶入,余下官员都在道旁随侍,钱尚书站在队伍前面,悄声问身旁的人,“我等还需入宫觐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