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的姑娘认得她,见她只待了个把钟头就要走,有点讶异,但还是一声不吭地给她办理好退房手续,彭姠之出了酒店,在炎炎夏日里又骑上车。
开动之前,她突然想起什么,用蓝牙耳机给纪鸣橙打电话。
“怎么了?”
“有句话,我想现在跟你说,我怕一会儿见到你,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彭姠之骑着车,但声音在头盔里还是很稳。
“什么话?”
“我好想你。”
她说完,笑了笑,挂断电话,俯身加速往家里奔去。
停到楼下,她摘下头盔,捋了捋头发,坐在花坛边等,过了会儿看见纪鸣橙进小区了,穿着棉质的T恤和灰色宽松运动裤,清汤寡水的长发,朴素的眼镜。
她做什么都是不紧不慢,一点都没有赶过来的样子,仿佛只是在周围遛弯,眼见天色晚了,闲适地回到小区里。
彭姠之站起来,朝她笑:“来了?”
“嗯。”纪鸣橙点点头,推眼镜。
还以为这种半夜接人的戏码会有一个难舍难分的拥抱,但她俩只是轻声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前一后往小区外面走。
骑上车,纪鸣橙才从后面抱住她,身体贴上来,暖融融,软绵绵的,脸在她背上一蹭,很显然,这个动作不止是为了固定身形。
彭姠之垂眼笑了,说:“‘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戴上头盔,要自觉。”
纪鸣橙放开她,戴上头盔。
彭姠之想,纪鸣橙大概是感觉到自己不开心了,也是,自己这脏兮兮的衣裤和凌乱的头发,再加上比往常更大大咧咧的笑容,其实很容易看出来。所以纪鸣橙今天特别温情,不过她不打算开口,只安静地坐在后座,接她回家。
那晚的放肆是留到关门之后的,彭姠之带着纪鸣橙的手往自己曾经的禁地去,让她摸了一遍又一遍,自己享受到战栗也一遍又一遍,甚至有一次她忍不住,觉得好像有更加失控的东西要喷薄而出,她受惊一样抱着纪鸣橙,呻吟:“橙子,橙子。”
纪鸣橙缠绵地亲吻她,从舌尖到嘴角,再到她骄傲得不可一世的下巴。
下巴往下是她像白天鹅一样的脖颈,她的身体里肩颈的线条长得最为好看,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清高和风流,仅仅喘息两下,就足够让人意乱情迷。
纪鸣橙轻轻吮吸着她发声的喉部,用唇舌?舔她的倾诉欲,将她未说出口的话,温柔地尝遍。
“我,我……”彭姠之受不了了,她的心脏被倾盆大雨淋湿,眉头一皱,慌乱地释放到外界。
她拉住纪鸣橙的手腕,脸上潮红未褪。
几乎本能地就要去找纸巾,甚至不敢看一眼。
纪鸣橙湿透了的手轻轻抚摸她:“没关系。”
没关系。
她可以在纪鸣橙身上以任何形式撒野,没关系。
彭姠之紧紧抱住她,眼角漫上夜露。
79
第79章
那晚彭姠之再一次失眠,她趁纪鸣橙睡着后,光脚走到另一个卧室,坐在地毯上玩手机。
她不知道她妈妈或者彭齐那边会做出什么来,究竟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会不会恼羞成怒真的去骚扰纪鸣橙。
仍然不放心,于是打开微博,输入“纪鸣橙”查看。
没什么别的,有的提到了她俩公开的事情,但都不是很负面,她滑了一下,隐隐放下心来,抱着膝盖坐了会儿,掀开窗帘,已经隐隐天快亮。
快六点,她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挨着纪鸣橙睡下,再度醒来时已是中午,纪鸣橙早上班去了,她打开微信跟纪鸣橙说自己起床了,然后咳嗽着去找点东西吃。
昨天着凉得有点厉害,咳嗽一起来就止不住,一边吃纪鸣橙留下的水煮蛋,一边查看手机里的消息,发现app推送给她体检报告了。
紧张,几乎是手心里一瞬间就出了汗。
本想找纪鸣橙先帮她看看,但想了想还是不打扰她了。彭姠之自己点开,一点点往下挪,时间漫长得无异于受刑,看完最后一项,她松出一口气,好像没有提示有大病。
但有些指标异常,她挨个上网搜索是什么意思,看医生的反馈,也不是很严重。
快要触线的亚健康状态,身体里有些炎症,由于喝酒有中度脂肪肝,也由于运动少和饮食不注意,低密度胆固醇偏高,内分泌失调,子宫内膜厚,颈椎生理曲度消失,窦性心律不齐,总之密密麻麻的小毛病需要调理,一整个作死的人生报告。
幸好,好像还有得救。
她赶紧把报告转给纪鸣橙,发过去一个动动脖子有点骄傲的表情。
纪鸣橙没立马回复,估计是在认真看,然后回她:抚摸小猪.jpg。
“晚上请我吃饭。”彭姠之心情开阔。
晚上她们去吃了一家很好吃的法餐,然后抱着爆米花看电影,压马路回家,认认真真地拍拖。
到了深夜,彭姠之又没有睡着,徐女士消失的第二天,还是没有找她。
她又像昨晚那样跑到次卧,坐在地毯上搜索“纪鸣橙”,仍旧风平浪静。
但这天她想了很多,她想要不要再联系一下她妈妈,说一点好话呢?人真的很矛盾,气上头的时候,觉得她真的是坏得不得了,但她真的认真地消失了,彭姠之又会想,她自己一个人那天是怎么回去的呢?
她说担心自己骑摩托车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纪鸣橙和自己一起担心体检报告那样受折磨?
自己能够在纪鸣橙家里装模做样地讨好纪妈妈,怎么就不肯对自己的母亲好言相劝一次呢?
有时候吵完架,她总会觉得,自己和徐女士还是有相似之处的。两个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把受过的伤害转成利刃,刺给曾经相依为命的人。
她也在想,她妈妈突然提到姥姥的房子几家人分,是不是那边的亲戚对她妈妈一直住着,有意见了。假如房子要收回去,她妈妈住哪?
彭姠之又想,有人觉得小朋友是天使,有人觉得小朋友是恶魔,可是和很多大人比起来,小孩子总有其宽容之处,比如说,她们被大人比较得习以为常,却很少说,你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大人一样。
你为什么不像纪鸣橙的妈妈一样,那么知书达理,那么温柔体贴,那么受人尊敬,那么恰到好处地关爱自己的女儿。
她深深地叹一口气,不得不承认亲人间时常会面临这样的矛盾,难以互相认同,难以互相理解,但又割舍不下。
要起身回去,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又搜一遍“纪鸣橙”,没有新,她想了想,改成“jmc”三个字母,再搜一遍。
和大名大同小异,但往下滑,她心里一紧。
有一个没有头像的小号,连发了很多条,从她公开那天起,一直在阴阳怪气她和纪鸣橙。
彭姠之手指发抖,点进去,强压下心跳地观看。看起来是她的粉丝,因为公开那天在论坛吵架转黑了,心里过不去,一直在,用词极其难听。
最新的一条是前一天的,她贴出了纪鸣橙医院的联系方式截图,配文“体制内公开是可以的吗?”
彭姠之血冲头顶,几乎连坐都坐不稳。
他贴出来这个是什么意思?他打电话了吗?还是仅仅是赌气?纪鸣橙有收到吗?她医院会是什么反应?如果收到了,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几乎一瞬间,所有想法纷至沓来,她在想,是不是可以私信这个小号劝一劝,又觉得太冲动了,恐怕带来更负面的影响。
心脏一缩一缩地疼,像是长年熬夜在身体起了反应,心悸似的梗动。
她强压下生理状况,回到卧室想要赶紧睡觉,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疯狂起风暴,一会儿想这个,一会儿想那个,没有任何清晰的思路,像一个录音带,有人用铅笔把带子抽出来,狠狠搅动。
“嘤——”她突然听到脑子里尖锐的一声。
从前细小的、持续的嗡鸣爆发一下窜进她耳朵里,瞬间拔高。
她很慌,抬手扶住床沿镇定下来,闭上眼,在心里数数,数到快六十,声音渐渐下去,在耳廓形成海浪退潮一样“呜呜呜”的回响。
和她心脏的跳动同频。
睡不着,真的睡不着,数羊也睡不着,编故事也睡不着,甚至她想到了自慰,拨弄两下,没有任何反应,仍旧是睡不着。
她心里酸楚地靠近纪鸣橙,像吸烟一样吸食她颈部安神的味道。
味道没有变,然而她还是睡不着。
连纪鸣橙都不能让她睡着了,她越来越害怕。
一连三天,她精神越来越差,纪鸣橙问她,她说可能大姨妈要来了,抵抗力弱,感冒又没好,挺难受的。
纪鸣橙让她跟她一起去医院看看,她说不了,这两天开一个挺重要的项目,风哥亲自盯着呢。
她想问纪鸣橙有没有收到什么谈话,但又怕她知道自己搜这些看,会担心。
于是没有再说,她打车去盯项目。
好在项目还算顺利,一投入到录音棚,她就是诸事隔绝的状态。和演员讲戏、彩排再到正式录音,都一气呵成,除了录音师提醒两次录到剧本的声音了。
下班收工,她一看时间,不到六点,送走演员后,正准备给纪鸣橙打电话,录音师门一开,她抬眼:“风哥。”
“哎,录完了?”吴风往观察室里看。
“对,今天收工还挺早的。”彭姠之拿着手机回他。
吴风点头,又嘱咐一句:“这个项目是节目组介绍过来的,人挺重视的我也跟你说了,你导仔细点。”
“是,我今天还带着彩排了。”
吴风放心了,转身要走,突然“啧“一声:“音呢,我听听。”
彭姠之把椅子推给吴风,然后让录音师回放:“就预告那块吧。”
“好嘞。”录音师点两下鼠标,新鲜录制的干音从音响里流淌出来,立体环绕,清晰无比。
三声的棚向来音质不错,吴风盯着录音软件的波形,听得脸色稍霁,到三十秒的地方,忽然拧住眉头:“喷麦了。”
“对,”彭姠之从手机里抬头,“这个在后边儿补了,我还没来得及剪。”
吴风没说什么,继续听,彭姠之见他没什么问题,正准备让录音师关掉,却又见他点点屏幕,两分零四秒的地方:“鼻子声。”
录音过程中,有时会有鼻腔黏膜碰撞发出的声音,比如“哒”的一声,很轻,她们通常说“鼻子声”。
“?”彭姠之皱眉,“你拉回去,我听听。”
声音流畅顺滑无比,演员的表演也无可挑剔。
她眨眨眼,把手机放下,见吴风抬起头来,看着她重复一遍:“鼻子声,你没听出来?”
“我……”这里有鼻子声吗?彭姠之的心瞬间空了一片,嗡嗡嗡的,让她几乎要眼前一黑。
她拉一把椅子坐下来,抿唇跟录音师说:“音量开到最大,拉回去,再放一遍。”
眉间起了小小的山丘,她身子前倾,凝神屏气地听。
播放完毕,彭姠之摇头,自己上手,确认音量拉到最大,然后再把进度条往后拖,再来一遍。
这一次,连录音师都转头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彭姠之靠回椅背上,眼神一滑。
她听不见,她没有听见任何杂音。
80
第80章
彭姠之作为知名配导,令人称道的不仅是她的专业和敬业,还因为她有一双最精细的耳朵。
能够听清楚声音里的任何瑕疵,以保证经她手的干音质量永远在标准之上。
如果一位配音导演,听不出瑕疵,甚至听不出错漏呢?
她一边按耳朵,一边跟吴风说,可能是最近睡眠不好,耳鸣影响了,她回去好好调整,然后请录音师把今天的音全部导出来,她回去再过一遍。
没有什么异常,她冷静地收工,甚至在等导音的时候,还在自动售卖机买了一瓶水。
回到家她火急火燎地说要赶工,跳着跑着就进了书房,门一关,跟厨房的纪鸣橙喊:“宝宝,我今天不吃了啊,这个音我得再过一遍,明儿给风哥。”
她第一次叫纪鸣橙叫“宝宝”,纪鸣橙又不适应又惊讶,站在门前眨眨眼,没再说话。
彭姠之揉了揉有点酸胀的太阳穴,抿唇,插上U盘把音发给苏唱,请她帮忙仔细地听每一个杂音,标记下来,先别发给她。
彭姠之发完文件,补一句:认真!认真!认真!
然后自己戴上耳机,放大音量,再过一遍,然后把有杂音的地方打出标记。
她大气不敢出,专心致志到虔诚的地步,期间纪鸣橙敲了敲门,问她吃水果吗,她按下暂停,想了想,说:“帮我倒杯水吧。”
稍稍不客气的语气,然后埋头继续听。
门锁响动,纪鸣橙进来把水放到她身边,看她和小学生做作业一样认真,便也不打扰她,轻轻拉上门出去。
来到卧室,她盘腿打开电脑,想继续写点东西,但光标在word页面闪了闪,手指在键盘上弹响,无意识地打出三个字:怎么办。
怎么办。
彭姠之状态不对已经几天了,自己刚才故意倒了一杯温度很高的水,她看一眼,没有别的话,如果是往常,她急着喝水,应该说“不要热的不要热的这个我怎么喝啊,给我换杯凉的求你”。
然而纪鸣橙也知道,问题不在于彭姠之遇到了困难,而在于,她压根不打算告诉自己。
甚至还语调轻快地遮掩,想要瞒过她。
纪鸣橙抬头,望着墙面,单手在键盘上无逻辑地敲。
房门紧闭的书房安静到死寂,彭姠之听得很慢,快两个小时才全部拉完,然后她迫不及待地让苏唱把打标记的地方发过来,和自己纸上的时间点一一对应。
像对答案一样,彭姠之这场职业生涯的大考,考得细微而孤独。
和看体检报告不一样,她这次没有片刻耽搁,连拜神求佛的闲心都没有,只平静如水地在自己的时间点后面打勾叉。
答题者和阅卷者都是她自己。
看到最后,她将笔放下,咬住下嘴唇,发怔。
一个小时多一点的音频,录制时一共14个杂音她没有听出来,而现在屏气凝神地听,和苏唱相符的有8个,但其中4个她把声音判断错了,没有认出是本子声,还是鼻子声,还是空调声。
其余6个,她压根没听见,而自己还因为耳朵的干扰,幻听了2个出来,再拉到那个地方时,没有任何差错。
她连叹气声都没有,就空落落地坐着发愣,手抚摸着桌面,没敢发出任何声音。
楼上传来脚步声,她听得很清晰,再动动耳朵,能听见外面偶然的喇叭声和风声,她抬手摸摸自己的下巴,连肌肤的摩擦声都那样细腻而清晰。
怎么就听不到呢?怎么会听不到呢?
她用手撑住下巴,又稍稍掩住嘴,以气声念“一、二、三、四、五、六、七……”
声音的质感和气息很清楚,再念一遍,一、二、三、四、五、六、七……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打开自己电脑里的台词,用稍快的语速把它们一遍遍念出来,念到喉咙发痒,念到心底有点发酸。
不能再想了,她掏出手机,给自己挂了个五官科的号,准备明天去看看。
故意拖到纪鸣橙睡下,她才洗澡上床,设好闹铃准备给手机充电,却突然想到充电线被自己拿去书房了,身后传来又冷又软的清音:“给我吧。”
“我这边有线,帮你充。”纪鸣橙伸手。
彭姠之愣了愣,然后说:“哦。”翻身递给她:“怎么还没睡啊?”
纪鸣橙没答,看一眼手机:“屏幕好脏,用的时候没觉得吗?”
彭姠之笑笑,抱着她:“觉得啊,等你帮我擦。”
纪鸣橙也笑了,拆开床头柜抽屉里的小型消毒纸巾,就着台灯淡淡的光亮帮她擦拭。
彭姠之凑上前去看,下巴搁在她颈窝:“你知道吗?我真觉得你是个特别优秀的人。”
“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连擦手机的样子都很好看,很仔细。”
纪鸣橙的优秀在每个角落里,越是细节的地方,越无可挑剔。
彭姠之听她没有反应,忽然问:“你笑了吗?”
“没有。”纪鸣橙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