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彭姠之贴着她的背,她以为纪鸣橙听到夸奖应该要笑的,但没有听她的气息,很怕自己错过了。
很怕自己没听到。
放好手机,纪鸣橙转过身,抱着她睡觉。
彭姠之在静谧的夜晚开口:“橙子,我跟你说,我特别喜欢看你笑,也特别喜欢听你笑。”
“嗯?”
“我的意思就是,假如你哪天笑了,在我旁边,或者背对着我,我没反应,那肯定是我没注意听,不是冷着你,你懂吗?我挺喜欢你笑的。”
彭姠之皱着眉头,眼皮跳了跳。
纪鸣橙这个人,和别人都不一样,别人笑是“哈哈哈哈”,她是和呼吸差不多的一个气息,她不出声的,太容易被忽略了。
怎么会突然说这个呢?还颠三倒四的,纪鸣橙有点疑惑,但听着彭姠之仿佛是很认真地在说,于是她也认真地记下了,说:“好,我知道了。”
“嗯。”
彭姠之放心了,靠着纪鸣橙,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一大早,她到了江城国际医院,说了情况之后,医生跟她说做一个听力测试。
测试很快,当场就出了结果,医生对比她带来的之前看耳鸣时检测的曲线图,说听力确实有所下降,不过目前的听力状况算在正常范围内,不影响生活,由于她说最近心理压力大,建议她自己再监测观察一下,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每三个月或者半年复查一次听力。
至于她的耳鸣症状,还是跟之前的医生说的一样,应该是神经性耳鸣,目前医学界关于该病的成因还没有一致定论,鉴于彭姠之的作息,可能是由于常年失眠导致的神经衰弱引发的,他给彭姠之开一点营养神经的药,吃一段时间看看效果。
最重要的是要放松心情,生活规律。
“那,我有可能能好吗?”彭姠之问。
“不确定你是不是暂时的听力损伤,没有医生能给你做百分之百的承诺,有的突发性耳聋也能够恢复,所以你还是保持好的心态。”
“如果实在不能恢复,就适应它,毕竟也不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是啊,不会影响一个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但会影响一个声音工作者的职业生涯。
彭姠之揣着药走在八月的阳光里,连阳光也凉浸浸的,照到身上,跟个幌子似的。
她最烦的就是看不到头的事情,哪怕今天给她宣判一个死刑,也好过医生告诉她,这个事情没准,可能有希望,但你要这样多久,不好说。
头脑发胀,路过小卖部,她又想进去买一根冰棍醒神。
她看着玻璃柜里琳琅满目的包装,像她幼年时用糖衣替代的关爱,但这些当年缺失的,后来被她用病态的方法用力补偿自己,天长日久,成为了另一种亏损。
这些亏损没有问她收费,但在未来的某一天,她想止损的时候,给她寄来了账单。
可能她想错了,她不是来得及,能抽身,还有救。
她蹉跎太久,来不及了。
81
第81章
彭姠之又买了瓶矿泉水,常温的,一边喝一边打车去三声。工作还得继续,她只能苟着,让录音师帮她听着点,还是不放心,于是每天录制结束后,让录音师帮忙导出来拷贝到U盘里,再请苏唱帮忙听一遍。
这个项目足足录了十三天,期间彭姠之也没有放弃做声音训练,每天像远眺一样,在浇花时听听远处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吃药瞒不过纪鸣橙,于是主动说她最近睡眠又不好,耳鸣严重了,所以去找之前的医生开了点神经衰弱的药。
纪鸣橙给她倒温水,然后把她圈在怀里,轻轻地揉耳朵。
彭姠之跟她开玩笑:“你知道吗?我听说捡回来的流浪猫,如果耳朵有毛病,比如耳螨之类的,就会上药水,然后揉耳朵,揉着揉着,耳螨就甩出来了。”
“那你也试试,”纪鸣橙说,“甩一甩,把耳朵里的知了甩出去。”
“知了?”
“嗯,我看看,是不是在耳朵里养小知了?”纪鸣橙偏头看,“怎么总是吵你睡觉?”
彭姠之因为这个说法乐了,摸摸自己的耳垂:“看到了吗?”
纪鸣橙凑近:“看到了,我跟它讲讲道理。”
请它不要再吵彭姠之了。
她说完,轻轻地吻了一下彭姠之的耳垂。
彭姠之飞快地捂住:“你好会啊。”
高智商的人就是这样,谈恋爱这门课都能当学霸。
“是吗?”
“是,你绝对是天才,各种意义上的。”彭姠之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感叹。
纪鸣橙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所以,傻子才会不要天才,对吧,彭姠之?”
“什么?”彭姠之抬了抬头。
“没什么。”
彭姠之敏锐地发觉,纪鸣橙感受到了,感受到了自己对她的回避和隐瞒,她可能也在担心,自己又对她下头了,或者,她对自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尤其是,自己整夜整夜睡不着,纪鸣橙又有几次是真的毫不知情呢?
自己的伴侣在不安,可彭姠之没有什么好办法,这件事太难说出口了,连她自己都在得过且过。
苏唱不可能帮她听一辈子,这个项目一结束,她就看不到下一次在哪里。
八月底,项目全部杀青,彭姠之松了一口气,正要从工作室回家,却收到吴风的微信,让她去办公室一趟。
她踏着高跟鞋干练又风情地走进去,脸上的妆容很精致,挽起袖口的宽松款衬衫扎进职业的包臀裙里,红唇凤眼,气场十足。
工作场上的彭姠之永远都是这个样子,自信张扬,无坚不摧。
吴风坐在沙发上,小老头似的,没跟她寒暄,抬头就问:“小朱说你每天都把音拷回家,干嘛呢?”
彭姠之施施然坐到一边,吴风示意她自己剥橘子吃,她拿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不是说这个项目很重要吗,我回去再听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
“是你自己听吗?”吴风皱眉,靠在沙发上问她。
“啊?”彭姠之埋头剥橘子,“没懂。”
“我问过你组里的人了,录制当天完全不说问题,第二天再补音,天天都在补,有你这么录的吗?”
“我说你咋不让点点跟着我呢,非得换小朱,风哥你这是在我身边安眼线啊?”彭姠之撒了个娇,“干嘛啊,一举一动还跟您汇报,您直接问我得了呗。”
“什么眼线,你上次那俩项目黄了你心里有数吧,我不得让个好点儿的帮着你啊?别废话,你拷回去到底是干嘛。”
彭姠之剥两瓣橘子,塞嘴里嚼着,没作声。
“你要还说是你自己听的,那咱们去棚里,我现场给你放一段儿。”吴风斜眼看着她,站起身就要走。
他起身时裤管摩擦的声音那样明显,彭姠之觉得有点讽刺,这时候怎么又能听清了呢?
“走啊。”吴风站眼前等着她。
彭姠之把最后一瓣橘子吃了,含含糊糊地说:“我给苏唱听了。”
她呼出一口气,抽纸擦手,一下一下地揩着指缝。
“彭姠之!”吴风转过来,外套被带得脆响,他伸出食指在空气中虚空晃两下,咬牙切齿地盯着她,如果不是手边没东西,他可能要摔本子。
“你在这行干了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有没有?!”
“你出去问问,你出去问问,什么导演敢把干音随便发给剧组外的人,这还用我教你!是不是!”
彭姠之低着头,把纸巾揉在手心里,盯着看了一会儿,喉头滚动,没有说话。
“还不是一段两段,是全部!”吴风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双手叉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苏唱她自己有工作室,你知道吧?你跟她关系再好,她是别的工作室的老板,你清楚吧?!”
“苏唱不会泄露的。”彭姠之只说了这一句。
“她要敢泄露我让你赔到去要饭!”吴风脸涨得通红,“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行规俩字儿在你看来是摆设?这事什么性质你知道吗,换个老板早把你告了!你知不知道这个项目有多重要!”
“你要没时间,你说啊,你告诉我啊,我知道你最近跟那个纪鸣橙打得火热是吧?哈,刚官宣了,小年轻腻歪,但你的事业还要不要了,你还想不想干了你跟我直说!你要想退圈儿了你趁早告诉我,你知道我顶着多大压力让你上这个项目的吗?我们工作室新导演那么多怎么就是你彭姠之呢?”
乍然听他提起纪鸣橙,彭姠之的心被狠狠锤了一下。
怎么又是纪鸣橙呢?怎么每次自己不好,所有人都要推到纪鸣橙身上呢?她妈妈怪纪鸣橙带坏她,她的黑粉因为报复她去骚扰纪鸣橙,现在连风哥都觉得是因为和纪鸣橙谈恋爱了,无心工作。
全世界都在把她的错归罪到纪鸣橙身上。
彭姠之把头垂得更低了,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不是的,风哥,我生病了。”
“我听不到那些杂音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很恍惚,落地窗的阳光进来,把绿植的影子拖得很长。
光柱里的微尘纤毫毕现,像一段段被裁剪的时光。
她大学还没毕业就跟着风哥跑棚了,那时候三声还不叫三声,三声是怎么来的呢?有次她跟着跑棚完回去,说风哥,你以后是不是也能开个工作室啊?你要开了,我就是元老。
吴风说他是在筹备,还在积累经验,如果开工作室,叫什么好呢?
彭姠之说,叫三声。
为什么?吴风问。
彭姠之一边啃鸡腿一边说,我夹带私货。你看你叫吴风,我叫彭姠之,咱俩的名字有一声,二声,四声,就是没有三声,要有了三声,咱们就啥声调都齐全了,以后配音这行饭,咱能包圆儿了。
她在这个工作室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姑娘长成风情大盛的大御姐,从蹦蹦跳跳的跑步鞋换上摇曳生姿的细高跟。所以后来即便苏唱开工作室,晁新开工作室,风头越过三声,她都没想过跳槽,从来没有。
而现在,她是以什么心情说出她生病了这句话的呢,一个配音导演要用什么心情,来说出自己听力有问题这句话呢。
无异于一场宣判。
她抬起头,笑了笑,说:“风哥,对不起。”
吴风的眼圈儿瞬间就红了:“你说什么?你听不到?为什么?”
“妈呀我今儿这罪过,”彭姠之皱着眉头笑,“让你又气又哭的。”
她叹气,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太作死了,以前你总劝我,我不听,现在想学好吧,嘶,它有点晚了。”
她笑了:“我也没想过报应在我耳朵上啊。”
“风哥,这个项目我弄好了,真挺好的,你听了音就知道了,苏唱她肯定不会泄露的,我拿命保。但你说得对,我不能这样了,没有下次了,后边儿的项目,你给我推了吧,我,想休息了。”
彭姠之诚恳地轻声说完,走出办公室,走过她跟苏唱打闹说到底A7好还是A8好的录音棚,走过她经常请剧组人喝下午茶聊八卦的休息室,快走到门口,她回头望了一眼,洁白的桌椅还是跟几年前一样。
她每次自掏腰包请剧组人吃饭,大手大脚,圈儿里都在传彭姠之可有钱了,后辈们也心安理得地跟她蹭吃蹭喝。
她想起前段时间于舟跟她打电话,说她们初见的样子。
穿得也跟现在差不多,白衬衫,包臀中裙,乌黑的长卷发,卷翘的睫毛和阿玛尼400号唇釉,红得很正,红得意气风发。
她准备好了剧本,递给于舟的时候,感觉到了于舟的紧张和无所适从。
那时自己还在心里笑了笑。
在工作场所面对陌生人,她很习惯先做出高冷的样子,用专业为自己塑造第一印象,喜欢别人觉得她很帅,喜欢别人觉得她不好接近,喜欢别人觉得她闪闪发光。
她这辈子也没什么值得夸赞的地方,唯有这份工作是她的坚持与骄傲。
她跟于舟说过:“让我闪闪发光的,不是专业,是热爱。”
声音工作,是她走到今天,唯一的,最大的底气。
但也就到今天为止了。
82
第82章
彭姠之其实挺理解吴风的。去年那个综艺,晁新的工作室横空出世,一炮而红,苏唱的工作室更是来势汹汹,更何况两边关系那么好,很多项目都合作着来,以联合出品的形式或者一个出品一个制作的形式吃蛋糕,出了好几个叫好又叫座的作品,而吴风这样的老牌工作室,渐渐跟不上潮流,生存空间已经在被挤压。
前几个月,吴风跟刘姐的婚姻走到尽头,二人和平分手,合理分配夫妻共同财产,三声当年有刘姐的投资,吴风为了争取到三声,协商给刘姐相应的补偿。
因此,此刻三声的每一个项目对他来说,都挺重要。
彭姠之很清楚,如果她想继续做,吴风不会不给她项目,所以她自动请辞了,更是在办公室都没有多呆。
最能摧毁一个人的是什么?是让她在自己最骄傲的地方低头。
最让人恐惧的是什么?是在自己曾经运筹帷幄的领域,得到别人的怜悯。
不用说三声,哪怕吴风不要她了,苏唱或者晁新也会收留她,但是“收留”这个词,听起来怎么让人这么难受呢?
彭姠之从不爱说什么“初心”,因为这个词被用烂了,挂嘴边显得矫情,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初心和其他所有东西都不一样,它不等于最初的心动,而是,它是你赖以生存的自尊心。
更实际点说,她从没毕业就干这行,从小就轴,也没想过别的出路,如果不做配导了,她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回归配音演员,被别人导,可以,如果是她自愿选择,可以。但“退而求其次”,不行。
她颓然地回到家,买菜淘米做饭,然后趴在窗台看侧下方那一层的小黑猫。
猫也有自己的固执,哪怕被关在屋子里,它也永远固守在窗户下面,阳光最好的一块。
智能锁响,纪鸣橙回来了。
彭姠之让她赶紧洗手吃饭,把清淡的晚餐摆上桌,问问她今天的工作,俩人吃了一会儿,彭姠之说:“有件事,圈里估计以后会有风声,所以我想先跟你说。”
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不用说录音师肯定猜到了,一直补录的演员也会私下揣测。
“你说。”纪鸣橙放下碗筷,干净的双眼望着她。
彭姠之很平静地送入一口饭:“我那个听力有点受影响,干不了活了,所以我最近打算先休息一下。”
“不过你放心,我拿药了,正常听力也没问题。”她把医生说的治疗方案再跟纪鸣橙讲一遍。
“我有10天年假。”纪鸣橙想都没有想,径直说。
“?”
“想去哪?”她笑了笑。
但彭姠之闭上嘴唇,望着她,问:“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你睡不着,知道你状态不好,知道你工作不顺心,知道你和你妈妈沟通不愉快,也知道了,你不想让我知道。”纪鸣橙垂下眼帘,把视线放到绿油油的蔬菜上。
她猜了很久,在发现彭姠之再度失眠时最为不安,想到从前彭姠之说,和前任因为睡眠问题分手,又想到她无比庆幸地说,她的身体选择了纪鸣橙。几乎每一样猜测,都会带来“重蹈覆辙”的恐惧。
彭姠之抠着自己的指甲:“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关系。”纪鸣橙想说,她去问问医院的同事,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但彭姠之打断了她。
她说:“橙子,我现在才发现,我不是我以前以为的那样呼风唤雨的。”
纪鸣橙稍稍动动眉头,等她继续说。
“我发现,我名声挺不好的。”
“怎么这么说?”
彭姠之想了又想,终于说出来:“我妈不信我,从生出来就没相信我能干点正事,我粉丝不信我,有些认识了七八年的,我以为都该称得上一声朋友了,在发现我跟你好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怀疑我,还有风哥,你知道吗,在我说我生病之前,他觉得我在玩儿呢。”
他还以为,自己是沉迷于谈恋爱,请人帮自己赶工了。
每次录音和回家重听时,强迫自己得过于用力,摘下耳机都想吐,又怕音量开得过高,反而再损伤听力。
没有人知道她当时有多难受,但别人以为她在玩呢。
“这破圈子,姐也不想待了。”她痞里痞气地笑了,抬头望着餐厅灯,流光溢彩的眼珠子一转,把闪烁的晶莹遮掩住。
她还在逞强,依然在。好像自己当先抛弃这个职业,就不是被职业所遗弃一样。
“那不待了。”纪鸣橙想,她最近心理压力太大了,暂时脱离这个环境,也许是好事。
但彭姠之突然就哭了,她抬手捂住眼睛,哽咽着说:“那我能去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