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扑在睫毛上凝成冰晶时,陆霜烬正跪在冰湖中央。
寒风撕扯着他的狐裘,领口的银狐毛沾记糖霜,那是昨夜小妹偷藏在他衣襟里的最后一块松子糖。
掌心那块萧氏祖传玉佩已被砸出裂痕,金丝嵌的"宁碎不折"四字卡在冰缝里,像条垂死的蜈蚣。他屈指叩击冰面,裂纹中泛起血色涟漪——昨夜父亲执玉佩教他兵法的场景突然浮现。
烛火摇曳的书房里,父亲枯槁的手划过《孙子兵法》的"兵者诡道",指甲缝里还沾着给小妹剥糖纸时染的胭脂色。窗外雪落无声,小妹趴在紫檀案边偷吃麦芽糖,糖丝黏住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墨迹。
"萧家儿郎当如棋。"父亲突然剧烈咳嗽,玉佩磕在案上溅起火星,"宁碎……不折……"
冰层"咯吱"作响,将回忆碾成碎片。陆霜烬猛地攥紧玉佩,碎玉边缘割破虎口。血珠滴在冰面,竟顺着裂纹游成棋盘纹路,十九道纵横染血的线交织成网,正中央嵌着半颗焦黑的糖人眼珠——是昨日小妹手里攥着的那颗,糖浆裹着的瞳孔里还映着他教她写字的侧影。
"好个宁碎不折。"
带笑的男声刺破雾气,惊飞枯枝上的寒鸦。陆霜烬抬头,见冰湖对岸立着道黑影,玄色大氅被风卷得猎猎作响,袖口金线绣的狼首纹时隐时现,与赫连灼战甲上的图腾如出一辙。
那人戴着青面獠牙的傩戏面具,獠牙尖端滴着糖浆,指尖捏着枚白玉棋子——正是萧家祠堂暗格里失踪的"天元"子。棋子表面沾着糖霜,与小妹嘴角常挂的甜渍一般无二。
"七子定江山。"黑影弹指,棋子破空射向冰面。白玉撞上染血的棋盘纹,"咔嚓"嵌进交汇处——正是昨夜赫连灼心口旧疤的位置。陆霜烬忽然嗅到熟悉的沉香味,与祠堂熔化的香炉通源,混着松针燃烧的焦苦。
"陆公子这第一子,落得够狠。"黑影的声音忽远忽近,似有无数人通时开口,"只是不知这最后一子,可还舍得用至亲尸骨让注?"
"装神弄鬼!"
陆霜烬甩出碎玉,玉佩却在半空被冰锥截断。
碎玉溅落的刹那,冰层下浮出七张扭曲的人脸——谢九衢拈着佛珠冷笑,佛头刻的竟是萧氏族徽;裴雪谏的算珠噼啪作响,每颗珠子裂出户部亏空数字;赫连灼的狼牙吊坠泛着血光,尖牙刺穿糖人竹签……每张脸都在冰层里坍缩成父亲咽气前的模样:青紫的唇开合着"护好明璃",喉间的血泡炸成冰晶,溅在他腕间佛珠上。
黑影踏冰而来,傩面眼洞中透出猩红的光。靴底碾碎冰面上的糖人残骸,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用仇人的痴念让棋,拿至亲的血肉为枰,"他的声音裹着小妹银铃般的笑,"哥哥,糖人疼……"
陆霜烬突然暴起,匕首刺穿黑影咽喉。没有血,只有糖浆从伤口喷涌,甜腥气混着松脂味钻入鼻腔。黑影的面具"咔嗒"裂开,露出他沾着糖霜的脸——左眼糊着融化的琥珀色糖浆,右眼淌着血泪,正是昨夜火海中倒映的自已。
冰层轰然塌陷。
坠入寒潭的瞬间,腕间佛珠骤然发烫。108颗菩提子接连炸裂,磁粉在暗流中拼成血色地图——红螺寺的飞檐轮廓正与赫连灼心口疤痕重合。潭底伸出无数焦黑的手:阿记的靛蓝短打缠住脚踝,管家的白骨指抠进肩伤,小妹的糖人眼珠黏上瞳孔……
"哗啦——"
他破冰而出,手中攥着半截糖人竹签。断口处的麦芽糖正在融化,凝成"落魂坡"三字——正是父亲密信中谢家粮道的命门。五日前,他还带着小妹在那处冰面放河灯,莲花灯芯里塞着她最爱的桂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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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佩碎片在雪地上排成北斗状。陆霜烬跪坐冰湖边缘,赫连灼的佩刀刺入冰层三寸。刀刃刻下"萧珩之墓"时,风雪卷着糖渣扑进伤口,像小妹淘气时撒在他伤处的盐。
"谢——"
第一笔竖钩刻完,风雪骤急。冰屑凝成谢九衢的虚影,佛珠碾过糖人残骸:"陆公子这双手,合该执剑而非执笔。"那日佛堂初见,谢九衢的指尖抚过他抄经的狼毫,官袍熏的沉香味与此刻冰面的焦苦如出一辙。
"裴——"
第二笔横折处渗出蓝血。裴雪谏的算珠声穿透松林,冰面显影户部亏空账目,数字间夹着小妹歪扭的"哥哥"二字——去岁上元夜,她偷溜进裴府账房,用糖浆在账本上涂鸦,被他拎着后领抓回时,糖葫芦蹭脏了他半边衣袖。
"沈——"
第三笔未落,冰层下浮出北狄狼图腾。赫连灼的狼嚎混着铁链声逼近,陆霜烬突然将刀尖刺入图腾眼窝:"你也配入我萧氏族谱?"狼牙吊坠在怀中发烫,烫得心口旧伤溃烂。去年冬猎场的场景突然清晰——赫连灼的箭擦过他耳际时,小妹正躲在云杉后啃糖人,糖浆滴在雪地上凝成冰,此刻正融进他的刀痕。
"喀嚓!"
冰层崩裂,未刻完的"墓"字渗出血珠。血线顺着狼图腾的纹路蜿蜒,最终汇向红螺寺飞檐。陆霜烬扯断佛珠洒入冰缝,磁粉遇血显形,竟是北狄与谢家的粮草押运图。图中"落魂坡"三字被糖浆圈起,河灯残骸仍在冰下闪着微光。
松林深处马蹄震天,谢家追兵的火把映红天际。领头者的白马额间缀着红玉,是谢九衢最爱的"赤焰"。陆霜烬将糖人竹签插入冰墓,遇热显影的边防图与粮草图重叠,在月光下拼出完整的"请君入瓮"局。竹签末端的小孔渗出蓝血——萧玉璃今晨试药时割破的手指,此刻正成为点燃烽火的引信。
"该收网了。"
他碾碎最后一块玉佩,碎玉溅入赫连灼的狼牙吊坠孔洞。当箭雨铺天盖地袭来时,冰湖东北角突然塌陷——二十年前萧家军在此伏击北狄铁骑,今日三千尸骨的手骨通时攥紧铁索。
"轰隆——"
粮车坠入冰窟的巨响中,陆霜烬仿佛听见小妹的笑声。糖人竹签在掌心碎成齑粉,每一粒都映着红螺寺的鎏金瓦。最后一粒糖渣飘向东南方,那里隐约传来梵音——谢九衢的诵经声混着铁链铮鸣,像首为旧王朝送葬的挽歌。